“对!说得好!”
“居然引进西狄的奇技淫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祖宗之法,不可变也!否则我等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面见列祖列宗?”
“唉!秩序败坏,人伦崩溃!大树公起用那些沉沦于西狄异学的异端之徒,那圣人之道算什么?那读了那么多年圣人之学的我们又算什么?干脆直接去请那些满身腥膻味的夷狄们来当官好了!”
……
儒生们的吼叫,填满了茶屋的每一处角落。
与青登等人分别没多久的手代小姐姐,两手空空、一脸焦急地从厨房里冲出。
看着像帮没有自制能力的婴儿,不顾场合时间地想叫就叫、想喊就喊的儒生们,手代小姐姐的两颊上浮现出一抹犹豫。
片刻后,她咬了咬牙,朝儒生们大步走去——她应该是想劝这伙自娱自嗨的“遗贤”们安静一些,别吵到在场的其余客人。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走远几步,便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按住她的右肩膀。
“老板……”手代小姐姐转头向后,只见她的老板一脸无奈地朝她摇了摇头。
算了,就任由他们去吧——老板以动作与眼神这般道。
在鱼龙混杂的江户干了十几年餐饮的老板,可太明白妄自打扰这种正情绪高涨着的自命不凡之辈,将会招致何样的后果。
目下的明智之选,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那伙儒生不存在。
手代小姐姐愤愤不平地咬了咬下唇,最终——她采纳了老板的建议,不再靠近儒生们,只远远地观望他们的表演。
虽然这么做有点损,但青登确实是太想看被如此贬损的德川家茂,目下是何表情了。
他若无其事地举起茶杯,装作是在喝茶,借着茶杯的遮挡,悄悄倾斜眼珠,偷瞧德川家茂的脸。
4岁成为纪尹藩的第13代目藩主,12岁被迎进江户,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的德川家茂,可谓是“冲龄践祚”一词的完美诠释。
自幼就登上政治舞台的德川家茂,在周遭环境的耳濡目染之下,被培育出极好的修养。
青登从未见过德川家茂的脸上出现大幅的情绪变化。
年轻的面庞上,总挂着风轻云澹的平静神态。
然而,个人涵养那么好的德川家茂,此时却毫不掩饰其内心的厌恶之情。
一抹不耐之色,大大咧咧、赤裸裸地挂在德川家茂的两眉之间。
对于这帮儒生的政治主张,德川家茂抱着何等看法,可见一斑。
这倒也是正常的。
别说是德川家茂这种视界开阔,锐意进取,早就睁眼看世界的君主了,只要是智商、眼界正常的人类,都不可能会对那伙儒生适才所述的那些论调抱有好感。
恢复井田制;抵制西学,独尊儒术……这伙人的治国理念,一条比一条离谱。
青登原以为:把德川家茂弄得不高兴了,就是这帮人的极限了。
哪曾想,这群家伙突如其来的崭新暴论,让青登的想象下限被猝不及防地突破。
众人对壮汉的连声赞扬稍稍消停了一些后,一个满脸痤疮的矮矬子的站起身:
“诸位!要我说,大树公倚仗大御台所,时常找大御台所问策,也同样是一件极离谱的事情。”
现在换此人所谈论的人物——大御台所,天章院的脸色变了。
“女子干政,于情不通,于理不合,成何体统!大御台所一介妇道人家,她懂什么叫治国吗?她可曾研读过圣人之书?”
“大树公倚赖大御台所……怎么?这是想效彷唐代的唐高宗,也想在我国弄一个二圣临朝,也想弄一个武则天吗?”
矮矬子成功地以一己之力,把话题内容从“批判德川家茂”,引至“批判天章院”。
“对!说得好!”
“大御台所不修妇道,前代将军在位时,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延续德川家族宗家的血脉,便也罢了!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妄议国是,妄自参与幕政!”
“大御台所若是真心想为这个国家好,想要为幕府的未来出一份力,那么就应该立即停止对幕政的干预!专心地替大树公治理大奥!再也别在大众面前露面!”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渐渐地,响起了轻微的抽泣声。
那是一个长相颇具人形的丑逼。
丑逼掩着脸,又瘦又窄的双肩在绣有家纹的衣服下面轻轻地抖动着,他一边哭一边说:
“唉!报国无门啊!一身文武艺无处施展,何其遗憾呀!”
这几句话,正说中了在座不少人此时此刻的心情。
一时间,抽泣音、嚎啕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生不逢时啊!”
“只可惜了我的这一身本领……”
就在这当儿,一个不耐烦的、焦急的声音,忽然传遍了整座茶屋。
“哭什么?诸君在此效‘新亭之哭’,有何用处?国势垂危,吾等应当戮力同心,刺股悬梁!何至作楚囚相对?何至效儿女之态!”
青登跟着众人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脸庞上蒙有厚厚一层油脂的大胖子,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激动地大声说:
“回首经年,东照神君生当战国乱世!其时海水群飞,兵连祸结,云起龙骧,诸侯并起!”
“天道不公,致使东照神君自幼就被挟为今川氏的人质,流离转徙,造次颠沛,然即令困此险境,东照神君亦未曾自暴自弃,未尝一做儿女之态!”
“卧薪尝胆,含垢忍辱!离今川,平武田,取石田,灭丰臣,终开我德川天下三百年基业!”
“只不过是遭封了一点小挫折,就掩面对泣,成何体统?不怕贻笑古人于九泉乎?”
胖子口中的东照神君,指的正是江户幕府的开府将军: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死后,京都朝廷给其上神号:东照大权现。
因此,东照神君便成了后来人对德川家康的尊称。
这一段康慨激昂的责备,掬起了因丑逼等人的哭嚎而稍稍沉重下去的气氛。
适才哭得很是起劲的丑逼等人,纷纷因感到不好意思而停止了泣声,神色窘迫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在就在这当儿,一个面容俊朗的帅哥站起身,以巧妙的一番话语,化解了时下弥散在桌内外的尴尬气氛。
“天音君说得对!大丈夫怎可一再效楚囚对泣?磨砺自身,热心报国方是正途!”
就这样,儒生们的谈话内容,又切换回最初的话题——该怎么做才能使幕府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