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驿丞道:“啊,换年号了啊!龙场已经有整整两年没人来过了。”
王守仁惊讶:“按照制度,驿站当地的县衙,每隔一个月就要送来粮米、草料、用物啊!”
孙老驿丞苦笑一声:“修文县衙每隔两年才派人来一次。送足我两年的嚼用。”
王守仁问:“两年?粮米不会烂掉嘛?”
孙老驿丞道:“粮米放在大瓮里,瓮底铺干荆草,上覆草帘,用土压实。勉强还能吃。”
常风问:“孙老驿丞,驿卒呢?按照规制龙场驿应有驿卒三人。”
孙老驿丞答:“我还兼任驿卒。就我一人,没有旁人。”
常风又问:“按照规制龙场驿应有厨子两人。”
孙老驿丞指了指自己:“我还兼任厨子。就我一人,没有旁人。”
常风再问:“杂役呢?按照规制龙场驿应有杂役五人。”
孙老驿丞苦笑一声:“呵,我还兼任杂役。就我一人,没有旁人。”
常风目瞪口呆:“整个龙场驿,就你一人而已?冒昧问一句,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年了?”
孙老驿丞用浑浊的老眼望着天:“我得好好算算啊,我是正统十三年到的龙场驿。那时候我十九岁,得罪了修文知县被明升暗贬至此算起来应该是”
常风脱口而出:“不用算了。正统十三年到如今整整六十年!一个甲子了。”
孙老驿丞点点头:“哦,对对,是六十年了。来这儿的头二十年,驿站还有十个人。”
“第四十五个年头,驿站只剩下了四个人。”
“到了去年,唯一的杂役也病死了。只剩了我一人而已。”
“唉,苍天有眼啊!整整六十年了,我终于能回乡等死。”
如果是旁人听到孙老驿丞的讲述,会从孙老驿丞的苍苍白发上,一眼看到六十年后的自己。
人最恐惧的不是鬼怪,而是绝望。
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是绝望中的绝望!
如果换作他人,一定会当场崩溃。
王守仁想得却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今年三十六岁。若能在龙场这静谧之地活到七十三,便还有三十七年去钻研光明之学。
妙哉!
二人办完了交接。其实也没什么好交接的,无非是两石米,一封腊肉,三件破土坯房,其中一间还被烧没了房顶而已。
孙老驿丞离开前嘱咐王守仁:“如果你们在此地遇到说汉话的人,千万不要搭话。”
王守仁问:“为何?”
孙老驿丞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的汉人不是逃犯,就是躲避官兵的强盗。”
王守仁一怔:“哦,记住了。”
孙老驿丞又道:“哦对了,遇见说苗话的也不要搭话。苗人听不懂咱们的语言。”
“你跟他说过年好,他以为你说我要杀你全家。”
“龙场驿十里外有个苗人村寨,名叫鸡枞寨。鸡枞寨里的苗人还算民风淳朴。”
“最多隔三差五来驿站放把火什么的。土坯房最多烧掉茅顶。烧光后再修就是了。”
常风皱眉:“放火?他们为何来放火?”
孙老驿丞答:“苗人喝多了一高兴会来放火。喝多了一难受也会来放火。”
常风咬牙切齿:“火烧驿站乃是谋反之罪!鸡枞寨的苗人怎么敢?!”
王守仁“扑哧”笑出了声:“我说常兄,收起你在锦衣卫罗织罪名扣谋反帽子的那套吧。这里的苗人恐怕连‘谋反’二字怎么写都不晓得。
常风叹了声:“唉,真应了那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
王守仁却道:“我相信即便是刁民也可以被教化成善民。人之初,性非恶、非善。被恶教化,便成了恶人。被善教化,便成了善人。”
“我会改变他们!”
常风感觉王守仁是书生意气。
那群以放火取乐、泄愤的苗人语言还不通,怎么可能被改变?
常风不知道有这样一句绕口水字数赚稿费的话:能够改变不能改变的人的人,是为圣人。
送走了孙老驿丞,王守仁站在龙场驿的门口,望着周围的一片荒野。
他不仅自信能够改变苗人。甚至自信能够改变这片荒野。让这片荒野变成结满瓜果的沃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