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别多问了,到了就知道了。”
戈舒夜瞧了眼周敏静的神色,掀开车帘,眼前一幕让她口中发出惊叹:“好多大船啊!”
只见沿着长江边,迤逦展开的,是大明工部直属的中央造船所在——龙江造船厂。
船厂占据临江岸巨大的旷野,其中一铺铺工人忙碌的干船坞中,正在建造的福船的龙骨高高地耸立,人行走其中如同蝼蚁搬运巨象。
堆料场中,一桶桶剧毒的桐油、大漆堆满,一捆捆防水的麻丝,一匹匹防火的藤牌被放入桐油浸泡,以填入木料的缝隙防水。
一株株从长江流域上游的原始深林中被砍伐下的巨木顺流而下,经历了千里漂流之后被堆放在晒场上,散发出木头的清香,被称为“料”。大明的战船不是以吨位,乃是以用“料”的多少区分型号。
铁器作坊因为要用火,因而距离水更近,距离堆料场更远。红炉火冲天,鼓风机被健壮的民夫踩动,叮当作响地敲出铁钉、铁钩、铁辘轳以加固船体的连接,增加船的攻击力。
江边的泊位中,更是林立着巨大的崭新的战船:
四百料战坐船,就乃是江中的“旗舰巡洋舰”,高大持重。她是水战时的指挥舰,在水战中传递信息,因以规格最高,造的比其他船只更为巨大华丽,引人注目。船长八丈六尺九寸,阔一丈七尺,竖着两根高高的桅杆,挂帅旗,指挥用的五色旗高挂甲板。船上设有战棚,两舷设有矛穴弩窗,可以让船内士兵攻击敌人;窗上有防御矢石的铺板。船尾高高翘起,立着方形的了望亭可以观察敌情。
二百料战船,江中的“驱逐舰”,设有蜈蚣脚似的划桨,由于可以帆、橹并用,机动性比战座船高很多,因以是主要的战船。船长六丈二尺一寸,阔一丈二尺四寸,也有两根桅杆。船上设有橹厢,为摇橹的士兵遮蔽箭矢;甲板上设有女墙,保护战斗的士兵;更兼船首设有车罗,可以释放击打敌船的武器——拍杆。这像是一个船载的投石机,上面设置巨石,以滑轮砸向敌船。船尾也设有了望亭。
其余巡江船、巡沙船、小哨船无数。
戈舒夜生在西北少水地区,从没见过如此阔大的战船场景,眼睛都瞪圆了,忍不住傻笑起来。
只听破敌道:“这算什么!当年郑和大人下西洋时候的宝船,有十五丈长、八丈多宽哪!上面有五根桅杆,内供奉天妃娘娘,五色旗兵甲林立,那才叫气派呢!”
戈舒夜看看周敏静,周敏静见她看得如痴如醉,道:“戈姑娘,其实这些船都是旧制了。以前的战船注重接舷战,士兵登船互相砍杀;而如今火器开始发展,若是能将铁炮装在船上,就能远程杀伤。”
周敏静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如果她会密报,就能告诉沈自丹——也算没有所失。
下得车来,船厂官员听闻赵监察史大人有文书,绥远侯亲临,少不得又是入内一番寒暄。戈舒夜和随从们大太阳底下等在门外,无聊四处探勘着,等龙江造船厂官员交接文牒之时,戈舒夜突然看到一个个子很高、宽肩膀的青年军官。
“韩大人——韩偃!”她叫道。
对方茫然地回过头,看了两眼。真是他!?他乡遇故知,戈舒夜高兴地跳起来,快步跑过去。破敌吓了一跳,谨记“不能让她跑了”的教训,赶紧追上去,口中连声叫道“姑娘,姑娘,你去哪儿?!”。
“戈舒夜?!你怎么在这儿?”韩偃吃了一大惊,但见戈舒夜像个小鸟似的朝自己飞扑过来,心里也很高兴。戈舒夜在他面前站定,踉跄了一下,然后才想起四周有人,赶紧退了一步,福了一福。
只见这时灰头土脸的韩春也出现了,他一见戈舒夜,咧开嘴笑了,被黑灰糊了一脸,只露出一口白牙:“戈大姑娘!你怎么来的?”
“我到定海找你们啊!”戈舒夜答道。
此言一出,韩偃就知道她是受了沈自丹倒台的牵连,被乔老虎赶出来了:“千里迢迢,你自己来的?怎么到了南京,还进了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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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后面遇到一个军官,说也是到定海。他姓周,名字像个姑娘,是什么绥远侯,官职是什么浙江指挥通知?同知?哎呀他讲话有江南腔,我听不清楚。我还欠他钱呢,你帮我还。”
“姑奶奶我们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啊!”韩春抹了一把脸上的锅灰,就往戈舒夜脸上蹭。戈舒夜赶紧扇开他的手,嫌弃地“哎呀呀”。
此时韩偃看见船厂的官员低头哈腰地陪着一个贵族公子缓步而出,他面容端严、举手投足气量雅致,身材瘦高,衣着低调却很高贵,无翅乌纱幞头,浅灰色的织锦罩袍,内是石青色(非常接近黑色的藏蓝)绣暗纹的交领袍,领子上用金银线错金缂着密密麻麻的纹样,镶嵌着一排宝石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耀眼丝绸领子,腰上佩戴成套的和田玉腰带,挂着金镶嵌蓝宝石的腰带钩。
他领子上的纹饰是皇家宗亲才能使用,而石青色袍子上的纹样显示了他的爵位之尊,他显然不是宗室就是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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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周敏静和黄云听到吵闹,在船厂官员的陪同下出来查看,正巧听到戈舒夜说他名字像个姑娘。这可是他从小到大的童年阴影,黄云差点一口气没憋住笑出声来。
周敏静咳嗽了两声,黄云只能道:“大胆。”
周敏静和韩偃站定,互相打量了一眼身上的官服。
韩偃、韩春单腿跪下,韩偃道:“下官定海卫指挥使,参见绥远侯。”同时对还站着高兴地试图对周敏静说“就是他”的戈舒夜无奈的嘀咕道“姑奶奶你能不能跪下,他是皇亲,我要是干不成了全怨你。”
“多谢侯爷!”戈舒夜真心实意地、高高兴兴地跪下磕了个头,然后长着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周敏静,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低头,低头,姑奶奶你能不能低头。”韩春抓狂地念叨。
“韩指挥使请起。”对方道,“姑娘可是找到自己要投奔的人了?”
周敏静看着她笑起来像个苹果似的圆圆的脸,忍不住心里也高兴起来。她真奇怪,当她没精打采地茕茕孑立之时,一张荷花瓣似的小脸无甚表情,长颈巍峨,如同一尊冷漠高傲的冰雪女神的雕像;但是一旦她笑起来,咧开的嘴就会把脸蛋儿挤上去,像个圆圆的红苹果,冷漠的黑眼睛也挤得弯弯的,让人忍不住替她高兴。(诶嘿嘿老周啊不是,就你这么觉得。她漂亮是漂亮,别人都觉得她老凶了,就你觉得她萌,你是不是瞎。附言老周长得没有沈芸、杨昶、李恪睿、闵少悛颜值一梯队那么帅。)
疑点在于,看她和韩偃相见的场面,根本不像探子见到监视对象,倒像真的亲人重逢。
这是怎么回事呢?韩偃知道沈自丹还在派人监视他吗?
黄云和韩偃行了平礼:“神策卫指挥使黄云,见过韩大人。”
周敏静与韩偃进入船厂内堂,交换印信确定身份后,敏静问道:“韩大人不是已经赴定海上任了吗?为何会在此处?”
韩偃让韩春取出携带的书信,是以周璜的名义写给韩偃的一封信,说敏静大约会在某时刻前往龙江造船厂询问新船的营造事务,但是他能携带的铁炮数目不够,因此让韩偃带另一半数目来此回合。
所言竟不差分毫。周敏静道:“这不是我族兄周璜的笔迹。”
韩偃道:“正如大人所言,这封信只是以周璜大人的名义所书,而真正写信之人——沈自丹。”
“什么?但沈公公不是……”
“此信写作之日是在沈公公被贬之前,也就是一个月前;但发出之日却是在半个月前,也就是说……”
“西厂的暗探们还在运作。”敏静道。
韩偃点头。
“人言沈自丹多智近妖。”敏静叹道,“我族兄曾书道,韩大人曾与沈公公共赴河套驱逐鞑靼,他如诸葛亮般能够呼风唤雨,可是真的?”
韩偃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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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在内室的密谈戈舒夜无权置喙,只能百无聊赖地在船厂不涉及机密的公共场合瞎逛。突然,她发现了另一个身影,似乎在召唤她。她不由得跟了上去。直至一处无人之地,对方现身:“十三夜姑娘。”暗卫朔?
她心中非常奇怪:朔是和沈自丹形影不离的,朔直白上情:“姑娘,我是奉命带尚方宝剑先到南京,在此地交代铁炮给韩大人,顺便等待接应督主大人——按照计划大人这几日就应到达新江口,但却突然没了信儿。”
戈舒夜诧异:“按计划?他连自己贬斥也是在计划之中吗?——你们暗卫不知道他在路上被杀手截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