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帮你?你这家伙,未免也想得太美了吧?”
“首先,我凭什么相信你?”
西野后退两步,张开双臂,好让我孙子能够看清他当下的全貌。
“瞧瞧,我是托谁的‘福’才沦落到如今这副凄凉的境地?”
“我孙子,我先前可真是被你骗得好惨啊。”
“我怎么知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我要如何确保你不是那个罗刹派来试探我忠心的?”
“你是大盐党的人?我还说我是京都朝廷的太政官、大奥的用达呢!”
【注·太政官:江户时代里,天皇的近侍。大奥:幕府将军的后宫,即德川幕府将军的生母、正室、侧室和各女官的住处。用达:为大奥购买各类用品的职务名称】
“就算我退一步,假设你并没有撒谎,你确确实实就是大盐党安插在法诛党里的间谍……”
说到这,西野停了一停,然后扬起视线,朝面前的我孙子投去毫不掩饰的嫌弃目光。
“这对我而言,又与先前有何差别呢?”
“你们和法诛党不过是一丘之貉,天下乌鸦一般黑!”
“不管你是大盐党的人,还是法诛党的人,在我眼里都是相同的性质——叛国通敌的乱臣贼子!”
“你该不会是想说:因为你们行事较法诛党更温和,所以你们更值得信任吧?”
语毕,西野像是懒得再跟我孙子多废话一样,满面不耐地摆了摆手。
“快给我消失!我宁死也不跟尔等同流合污!”
西野的措辞,堪称掷地有声。
短暂的沉默是我孙子的苦笑。
“……诚然,便如你所说的那样,我确实没法自证清白。”
“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向你发誓:我这一次真的没有骗你。”
“至于‘天下乌鸦一般黑’……此言真是夸大其词了。”
我孙子换上半开玩笑的语气:
“将大盐党和法诛党并列,是对吾等的侮辱。”
“西野君,我问你:你觉得吾等的精神领袖……也就是大盐平八郎先生是卑鄙无耻的坏人吗?”
我孙子的话音甫落,西野便下意识地张开口——当然!大盐平八郎乃罪大恶极的反贼!——他本想这么说。
然而……在嘴巴张开后,他却迟迟吐露不出半句话语。
大盐平八郎乃武家子弟,从小便食幕禄的他,理应尽忠报国,结果不仅没有沥胆堕肝,反潢池弄兵——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确为罪孽深重的无耻之徒。
【注·幕禄:即幕府的俸禄】
但……不可否认的是,大盐平八郎的私德相当完美。
完美得堪称武士……不,堪称人类的楷模!
我孙子像是看穿了西野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缓缓道:
“大盐先生精通汉学,不论是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传统儒学,还是注重‘知行合一’的阳明心学,他皆信手拈来。”
“文政六年(1823年),大盐先生在自己家里开办学塾,取名为“洗心洞”,制定了入学盟誓八条,排除空头理论,严格实行大盐学的宗旨——务实。”
“仰慕大盐先生的人品、学识,而前来求学的弟子,不计其数。”
“大盐先生的教学思想,深刻贯彻了孔子所推崇的‘有教无类’。”
“洗心洞的弟子除武家出身的武士以外,还有不少是大坂附近农家出身的贫民。”
“试问全天下能有几个地位显赫的武士,愿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满身汗水、污垢的的农人、町人?”
“门下弟子数以百计的大盐先生,仅凭束脩便能过上锦衣玉食的阔绰日子。”
【注·束脩:古代学生与老师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名曰“束脩”。早在孔子的时候就已经实行,后来基本固定为拜师费的一种形式,亦可理解为学费。】
“他本可以不顾底层贫民的死活。”
“他本可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他本可以高居在云端之上,一手抓美食,一手揽美人,坐看在泥坑中翻滚、挣扎的可怜百姓们的笑话。”
“可他却偏偏没有那么做。”
“天保大饥馑席卷全国上下时,他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藏书,所得钱财悉数捐出。”
“穷人们被饥荒和幕府的横征暴敛逼得走投无路时,他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揭竿而起。”
“西野君,你以为学识渊博、眼界开阔的大盐先生,不知道这场仗必败无疑吗?”
“你以为他不知道在振臂一呼之后,自己将难逃惨死的命运吗?”
“大盐先生这是何苦呢?”
我孙子所抛出的这些问题,像极了一根根利矢,径直扎进西野的心头。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埋低脑袋,目光紧锁足尖前的地面。
博学、谦虚、仁爱……平心而论,大盐平八郎所身怀的品质,都是立志成为杰出武士的西野所向往的。
倘若大盐平八郎没有携民造反,那么毫无疑问——他将成为西野所羡慕憧憬、奋力追赶的偶像。
“你不认同我们反对江户幕府的理念,这没关系。”
“人各有志,我们不强求每个人都要像我们一样敌视幕府。”
“但是大盐先生的理想……我们大盐党的开创太平治世的理想,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你就权当做是与吾等结为暂时性的攻守同盟吧。”
“听完我刚才的介绍,你一定能够理解幻附淀的危害性吧?”
“哪怕仅仅只是为了拯救被幻附淀所毒害的无辜民众,也请你拔刀相助。”
话音落下,我孙子露出似笑非笑、非常有韵味的表情。
此时此刻,他只专心做一件事——全神贯注于西野的表情、反应。
西野:“……”
我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