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平睁开眼睛,“有何不妥?”
中年儒士缓缓说道:“此举虽能缓解南夷陵洲人间贫瘠之苦,但也更加加重了他们的病症,人们尚未开智,只会更加敬畏那座仙山,跟我们的初衷违背了。”
袁平面无表情,反问道:“人民尚未开智,是因黎民苍生之疾苦,连饭都吃不饱,世人哪来的精神去读书?我们这些读书人不能成为只会深山钻研学问的腐儒,平日未曾出世,所说言语就脱离百姓,高高在上,不食五味。”
中年儒士眼神中闪过一丝悲伤,说出了真实原因,叹息道:“那师父您的名声怎么办?您的毕生心血,难道全部要为那座夷陵仙山作为嫁衣?孩子不懂其中的重量,我们又怎会不懂,这等滔天的功德,您愿意舍弃,我们也不希望您舍弃。”
食物之黎明百姓,一旦彻底融于九州,无异于一场再造神灵的滔天信仰,功德加身,与世长存。
所以先前,众人惊讶于老者如此干脆的舍弃。
“切莫将自己所走过的道,当成一场与他人的大道之争,那么手握浩然种子的我,跟那些手持重器待价而沽的商人有何区别,我不在乎这些,来了他人的家里,那就放下自己的身段,才能自己想做的事情。”
袁平微笑道:“功德造化,与我何干?想要尽管拿去。”
中年儒士眼神哀伤,“后世之人又会如何评判您?”
袁平淡然道:“前路已开,后世之人,再开教化明智,走哪样的路都属于他们的造化,至于那些走路还嫌不平的,管他们作甚?”
对于老人而言,前路泥泞,开了一条崎岖道路,后世自然会有人重新填补,也会有人嫌乱骂娘。
从那晚之后,众人传播种子的道路好似突然就轻松了很多,那些读书人,撒起谎来,绘声绘色,就连黑娃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完全看不清破绽,这让他不禁感慨,读书人也是有三六九等的,这种级别的读书人,世间少有。
每一次都会受到村民们的夹道欢迎,不再像是先前那般人人喊打的景象,就连黑娃都机缘巧合下拿了不少离别钱。
时光悠悠,又是数年过去,随着日子一日日的消逝,离那传说中的夷陵仙山也越来越近,这一日黑娃突然瞪大了眼睛,说道:“有人....”
只见湍急的峡口江面之上,竟有一人身着黑白道袍,就这样脚踏水面,八风不动,身姿说不出的飘逸灵动,好似天上仙人。
那名道人,他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
相比黑娃的震惊,那些读书人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船头之上,老人早已温好了一壶酒等候。
大船缓缓靠近,然后停下。
那人踏入船上,在袁平对面盘膝而坐。
黑娃站的比较远,完全听不清二人的对话。
“这是谁,传说中的仙人?”黑娃瞪大了眼睛,这辈子只在传闻中听过可以踏水而行的人。
“魏婴。”中年儒士平静道。
“跟传说中无数年前的夷陵老祖同姓名啊?”黑娃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
中年儒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一方。
“再往前去,你便知道后果,无论是看在儒家的面子上还是天下局势,我都要来拦住你。”
魏婴是一个面目沉稳的中年人,皮肤白皙,面容俊朗,眼角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皱纹,此刻却流露出一丝洒脱的笑意。
“九州说来为一体,但实际上各州皆有各州的难事,规矩二字,天经地义的道理,哪怕是书海孔家也不能普及九州,皆是有心而无力,故而你们认为的规矩道理,在这里也有行不通的地方。”
“别再向前了,整座南夷陵洲,你们这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修行中人,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最大极限,若是再执迷不悟,哪怕是我与孔家的交情,也是有心无力。”
袁平望着眼前这位九州之一南夷陵洲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只是轻轻点头,说道:“多谢前辈护道,只是还请不要耽搁了行程,我也没多少时间了。”
“若是我强行拦下你们?”魏婴皱眉。
“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若是前辈动手,只会让人笑话。”袁平说道。
“我就不明白,这一洲之行你们去到哪,想做什么,皆是百无禁忌,我做的还不够么?你已经来到了这里,还想做什么?走到那座山巅,显摆一趟?摆摆儒家弟子的姿态?”
魏婴沉脸,”如今南夷陵洲,很是复杂,比你们这些人想象的要复杂百倍,暗流涌动,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会引起大乱。”
袁平没有说话,只是双拳放在膝间,“天下大乱什么的,局势什么的,我不在意,但我有一些话,想要说一说。”
“非要如此?真的知道接下来的后果?”魏婴闻言,脸上强撑的笑意消失,流露出一丝无奈的叹息声,“你们可真会给我找麻烦,前有陈玄殷,后有你,小小的夷陵洲,就非得往死了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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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笑了笑,破天荒询问道道:“受伤了?”
他对修行界中的事情并不怎么关心,但并不意味不知道。
天启四圣之一,拥有三转中罕见人道绝巅的圣人战力,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来到南夷陵洲,大打出手,找到魏婴这脉之下的阴阳家,连斩数名老祖级人物,甚至差点从天上打沉这一洲大地。
最后还是孔家圣人出面,才阻止了这场闹剧。
陈玄殷,也是中神洲之人。
魏婴面无表情,淡然道:“陈玄殷也就那样。”
袁平微微挑眉,带着审视目光。
魏婴被这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冷笑补充道:“说的这么厉害,结果出面与我打了三天,也没打死我,牛气什么?”
袁平爽朗大笑。
小半个时辰后,黑娃的注视下,只见那名身穿黑白道袍的道人不知道跟袁平说了什么,随后好似生气,起身愤怒拂袖,整个人突兀的消逝在原地,好似从未出现过。
从那过后,随着距离那座夷陵仙山越来越近,黑娃敏锐的发现,自从那个诡异的道人来到过后,船上的气氛也有一丝诡异的安静和肃穆。
就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下,某日,众人已经能看到那座山的虚影。
南夷陵洲。
夷陵仙山。
一片圣洁的雪白,四季都是万物冻结,雪花白头。
如此低的气温,大江却没有凝固,从仙山顶端涌出,灌溉一洲之地,被誉为创世之江,万物的起源。
这日夜晚,船一如既往,缓缓靠岸,黑娃跟一众老夫子唠嗑闲聊,突然被中年儒士叫来船头。
袁平转过头,打量着这个小家伙。
近十年的海上光阴,不知不觉他从一个消瘦的青年变成了一个精壮的成年人,跟船上的人朝夕相处,早已说不出的熟悉。
“嘿嘿,先生,是不是没酒喝啦?”黑娃嬉皮笑脸道:“最近天冷,我给你们都备了不少。”
“这些年跟着我们,诸位先生送了你不少书,也逼着你认了些字,说来也算个读书人。”袁平转过身来,脸色更苍老了些,脸上却罕见流露出了笑容,说道:“可知晓你爹的姓名?”
黑娃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好像是姓刘。”
“名嘛,不可太雅致,雅集则虚浮,镇不住命格,尤其你常年在海上摸爬滚打,黑娃两字便可用,但字则需仔细考究打量,你觉得这两字如何?乃是我与文年二人商讨所得。”
中年儒士微微点头,喃喃道:“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袁平点头道:“刘黑娃,字九如。”
黑娃怔怔出神,脑海中像是被雷劈了般,
一旁的中年儒士,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袁师赐字,还不谢过。”
黑娃如梦大醒,连忙做了个蹩脚的儒家作揖,没有说话,但嘴角却忍不住咧开了花。
我黑娃,这种不值一提的家伙,这辈子还有了名和字?虽然那一大段得听不懂,但听起来就很有文化。
袁平望着眼前这个孩子,沉默了许久,拿出一封信。
这是他在船上所写,他无妻无儿,本来是想要寄回白鹿洞书院,当成自己的绝笔,如今却改了念头,交给了黑娃。
“日后若是无聊,可以拿出来读上一读,一个教书先生的平生感慨罢了。”
黑娃郑重接过,然后塞入了自己的怀中,神色坚毅。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他身上的气质和眼神,跟当年那个满身市井气的青年已经完全不同,自带一分儒雅气息,眼神清明。
做完这些事情,老人笑着道:“该走了。”
“走?”黑娃满脸茫然,转过头,惊讶的发现靠船后,船上的二十余名老夫子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好了衣物,在岸边等待。
“哎!你们去哪啊?大雪天的你们这身子骨能跑哪去?我带你们走啊!”他连忙问道,脸色焦急。
“万里路途,终有一别....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的路我们自己走。”袁平洒脱回道。
黑娃怅然若失,张着嘴,憋了半天,终于蹦出一句:“我等你们啊?你们多久回来?总得回家啊。”
老人笑而不语。
中年儒士揉了揉他的脑袋,微笑道:“再见。”
黑娃抿起嘴,绷着脸,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对话便是告别,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离别来的如此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