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归来行(4)

黜龙 榴弹怕水 6652 字 2个月前

张行哑然失笑。

许久方才止住笑意开口:“我以为他是个英杰。”

张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其实,谁都能晓得他难处,也知道为什么要逃,只不过……”张行抿起嘴唇,似乎还是在憋笑。“只不过,他既是个英杰,如何还要逃呢?”

“他小看了首席的肚量。”张亮终于接口,这也是他真正所想。

别人不知道,他作为此事的亲自汇报者与决策旁观者,如何不晓得?这张首席根本就没把流言放在心上,遑论想着处置李枢了。

“可能,但未必。”张行摇头。“或许他是觉得黜龙帮已无他用武之地,借此流言,只说是被我迫害,趁机跳出泥潭,另寻出路……但若如此,也还是奇怪,因为他若是英杰,便该晓得,三征之后已经四五载,乱世已经到了一定份上,各处各地都有成气候的势力,而他的根基名声能耐都在黜龙帮里……留在这里,还有一帮人会护着他,将来起复也未必,去了别处,不就是别人案上的鱼肉吗?真要东山再起,不是没有可能,但何其难呀?”

“那还是他没眼光,看不清天下大势,也看不清自己。”张亮想了一想,依旧恳切。“到底不是个英杰。”

张行摇摇头,却并没有驳斥:“不说这个了,李枢去了哪里?”

“不清楚。”张亮正色道。

“那如何就说逃了?”

“上个旬日休沐后没有去公房,魏公派了文书与参谋去问,当场见到人,说是得病要休养……那时候,也是流言最盛的时候,魏公就说,由着他避让一二也无妨,反而遣人隔两日送茶果探视。而我们按照首席的意思,也没有专门的精密监视。结果,过了四五六日,忽然就寻不到人了,也不知何时走的。”张亮赶紧解释。“他这般敏感身份,既然这般轻易走了,魏公当场就说自然是逃了。”

张行点点头,这是实话,便是李枢现在再跑回来也解释不清楚的。

“事情是魏公那里先获知的,不晓得有没有书信或者别的讯息落在魏公那里,但那边行台的消息应该马上就会送到。”张亮继续补充。“还有,之前几日李枢称病的时候,一直有人探访慰问不停,怕是此事根本遮掩不住……”

“之前都谁去见过他?”张行想了一想,放下去留本身,从外圈来问。

“小房房彦释头领和邴元正邴分管经常去,河南这边从单龙头往下,许多人经常会送信送物过去,也有人偶尔渡河过去探望……最要注意的应该是崔四郎崔玄臣,也就是崔总管的那个族弟,他本是济阴行台的文书分管,单龙头也留了他,还要继续署他头领,他却主动辞职,孤身去了河北,随从李枢闲住,却又经常往返于邺城、荥阳与清河老家……消息到来前,张金树分管已经遣人往清河去寻他了。”

听到关于崔四郎的描述,张行面色不变,心中却明显咯噔了一下。

倒不是说他不记得这个人……当日处置了李枢同时,房彦朗、房彦释、崔玄臣这三个李枢南下徐州计划的主要执行者和拥护者是一并处置了的,都罢了头领“另行安置”。

但实际上,为了消除影响,三人都是立即又被新的龙头给“起复”,重新做了临时署任的头领。

小房房彦释继续领兵,只不过去了邺城行台,张行还准备年后进一步把他安排到李定的武安行台;大房房彦朗还是被单通海委任了太守,只不过改了荥阳,而且因为单通海政务上的缺失,实际上更加重用,基本上相当于行台的政务总管。

而崔玄臣作为唯一一个没有接受“头领暂署”的人,张行当然也知道。

但问题在于,现在结合着李枢逃奔这件事再去看这个崔玄臣,却觉得此人过于刻意了。

“无论如何,这个崔玄臣的嫌疑都很大,便不是主导者、共谋者,也应该知情在先。”张行缓缓来言。“最起码其他人都会这么看这么想。”

“确实。”张亮立即点头。

“现在的麻烦是,帮里人会不会觉得,这个人是我派过去的呢?”张行忽然发问。

张亮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想后,却也觉得怪异起来:“这……这不好这么说吧?”

“算了。”张行心知是个麻烦,却只是摆手道。“随他们怎么想,清者自清……你现在两个任务,一个是继续盯紧这件事,另一个是帮我把整个河南这边的大小头领都聚集过来,我要做个通报。”

张亮当然晓得张行此时身侧几乎什么人都没有,却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先行北上的准备将、参军、文书们召回?他们未必渡河,到时候方便发布什么文告……”

“那就召回来吧。”张行这次没有犹豫,只是淡淡吩咐。

张亮自然告辞而去。

事实证明,这件事情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传播的速度也有点超乎想象(河北那边根本压不住消息),济阴的巡骑出动后尚未回复,包括张行直属的准备将、文书、参谋们都未抵达,黜龙帮龙头、济阴行台总指挥单通海便亲自率领一队骑士抵达了济阴城……这个速度,肯定不是得了巡骑传令再来的,而是从河北得知消息后自行出发的。

“秦二郎不是在东郡吗?”

中午时分,单通海当先翻身下马,迎上等在城门口的张行,却先瞥见对方身后一人,也是心下一惊。

“上午刚到。”张行代为解释。

“也是。”单通海强做镇定,当场笑了一声。“出了这种事,便是首席不生疑,秦二郎也得生疑,先顾着首席的安全……不过首席放心,李枢那厮没去我那里,我们济阴行台也不是来作谋反刺杀的。”

“顾虑我安全的可不只是秦宝一人。”张行摇头,却也不惯着对方,乃是随手指向了城门洞外跟出来的十几名武士。

单通海一愣,再去看这些人,便觉得有些面熟,然后陡然一惊,却又回头去看跟着自己来的几位本行台头领,发现他们也有些慌张……无他,单大郎已经认出来,这些人居然都是东郡本土子弟,其中几个还是身后几位头领的亲眷子侄,居然随秦宝至此。

这事吧,其实不难理解,上次刘黑榥就有过类似待遇,而且是霍总管一个长辈亲自护送刘黑榥过去的,而这一次秦宝老娘和妻子恰好也在霍总管家里,能带来些晚辈子弟也属寻常。

只是……只是,上次霍总管跟着刘黑榥是为了确保自家子侄,也就是丁盛映那些东郡人坚定立场来帮着张行对付李枢,现在这些子弟兵来,却是要丁盛映这些人坚定立场对付谁?!

李枢已经跑了呀!

总不能说,是瞅着机会把这些刚能用的子弟塞到张首席身侧求个前途吧?

可不管如何,自己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饶是单大郎自诩心坚如铁,也不禁有些愤愤然起来,而愤然中似乎又有一丝慌张。

“崔玄臣不是我的人。”寒暄完毕,尚未动身入城,张行便先做了说明。

单通海一怔,他真没往这里想,而回过神来,立即摇头,语气也变得无奈起来:“应该不是崔玄臣,最起码崔玄臣不是最后那个推了李枢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快来见张首席的本意……张首席,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我是来请罪的,之前流言四起,济阴行台里有人想杀了李枢自证清白,估计行台里有李枢的耳目,反过来吓走了李枢……我应该早早与你沟通才对,或许就能免得了今日尴尬。”

张行想了一想,大致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然后便去看对方身后几位头领,几乎是瞬间便晓得了对方是想遮护惹祸的那几个头领,甚至都能猜到是哪几个人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怎么说呢?

“只是想杀了李枢?”张行认真来问。“没有动作?”

“若是真要动作,最起码人要过河北吧?而若是那样,我也会把人绑来交与首席发落的。”单通海明显有些无奈。“依着我说,李枢也是太……我本以为他是个英杰……再怎么如何,也不能背帮的!背了帮,他拿什么立足?天下之大,又有何处立足?”

张行本想也顺势嘲讽一下李枢,但想了想,却只能拍了拍单大郎高大的肩膀:“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确实无所谓了,不仅是李枢无所谓了,这些因为李枢而起的风波也都无所谓了,谁只是想杀了他而没有动作的话,周行范也干过,如何能当定责?

泄露消息的更是没法追责。

而且还是那句话,李枢到底逃了,人一走,帮内影响烟消云散,之前的各种心思也只能无所谓了。

“不能无所谓。”原本有些丧气的单通海反而昂然起来。“他这一走,可不是再无相干这么简单,还是那句话,凡事总得讲个规矩,请首席下个通缉,从此是敌非友,格杀勿论!”

张行点点头,却又觉得对方有些虚妄,这有什么好表态的?

还能不通缉?

说着,二人就要往里走,也就是此时,随着所有人动身入城,单通海身后一位一直拉着脸的头领忽然驻足开口:

“我不服!”

众人诧异去看,见到是满脸通红的房彦朗,也都沉默,丁盛映几名头领则隐隐将这位同僚给从后面半包围住了。

这一声之后,便是房彦朗自己都有些意外,他以为自己会等到入城以后,张行对李枢的逃亡行为下定义以后,自己才会宣泄出来,却不料,只是在城门前,看到对方如此无谓之态,便已经承受不住,当场破防。

然而,可能是这件无稽之事持续的太久了,从刮风到现在,南面的地里都开始秋收了,依旧掰扯个没完;影响也太过头了,帮里帮外,上上下下,不去好好做事,都把注意力已放在这件破事上……总之,就连一直对这件事情保持耐心的张首席也终于不耐烦起来。

“你不服什么?”张行同样驻足回头,冷冷来问。“不服什么人,还是不服什么事?”

“不服你如何胜过李公?!”房彦朗手足发抖,声音也颤了起来。“怎么就能这样稀里糊涂,一次次不战而胜?”

“你是嫌我胜之不武?”张行闻言正色反问。“还是嫌我胜的轻而易举?”

房彦朗欲言又止……不是他不敢发问,而是明显也迷茫了。

“我懂了。”张行恍然。“你是根本不知道我怎么胜的,自然不服……那我今日便告诉你我是怎么胜的李枢。”

闻得此言,不止是房彦朗,不少人都打起精神,纷纷看向这位首席,便是单通海都扭过头去。但也就是单通海,扭过头后却正见到一根手指直直指向了自己,也是一时发懵。

随即,这根手指复又一一指向了丁盛映、翟宽、黄俊汉、常负等头领,又指向了秦宝,指向了秦宝身后的东郡子弟,最后绕了一圈,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又指回到了单通海的面门。

“诀窍就在这里。”张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着单通海,缓缓道出了答案。“我把这些人当人,你……李枢不把这些人当人!”

“何其荒谬?!”房彦朗怒发冲冠。“李公素来礼贤下士……”

单通海也觉得荒谬,却在面对那根手指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是不敢,而是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反驳。

“礼贤下士又如何?”张行也勃然发作,却到底是收了那根手指。“那一套东西谁不会?可下士之后呢?是把这些人当做爪牙,当做工具,还是把他们当做可以共襄大志的同列?!”

房彦朗一愣,竟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

“李枢那厮,骨子里总是觉得自己是关陇贵种,觉得天下事是他这种人该为的,其余人就该俯首称臣,任他驱驰!可曾有半分把这些东境土豪看作肱骨,视为兄弟?”张行负手四下环顾,冷笑不止。“当年他跟着杨慎一败涂地,是雄天王跟徐大郎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送他去东夷,他可曾为此打破隔阂,将自己放低下来,与这些人同列?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吗?他连我都看不上!便是你这般出生入死的交情,还是房氏这种出身,可等张世昭与崔玄臣过去后,便也分出三六九等,将你视为决策时次等可用之人了……”

房彦朗终于抓住一点,可做驳斥:“事已至此,张首席何必离间?李公与我,自是冰清雪白,互通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