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玉壶寒冰不受污

覆汉 榴弹怕水 5156 字 2个月前

人作出某种选择时总会有理由的,而如果这种选择比较尴尬的时候,他可能还会给自己内心真正想法之外找一个说的过去的外在缘由。

平心而论,袁术嫁女儿这件事情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都山穷水尽了,嫁个女儿又怎么样?而且这种事情在人心沦丧的乱世是很常见的。

历史上,隔壁孙吴大帝孙仲谋,前期为了稳固统治,娶了自己亲表哥的女儿,是为徐夫人;中期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报恩也说不定,娶了袁术的小女儿,是为袁夫人;后期为了获得政治盟友,转手将自己亲妹妹嫁给了跟自己父亲同时代的豪杰刘备,是为孙夫人。

乱世当中,求生都难,瘟疫一来死半郡人,灾荒一到易子而食,战乱一来玉石俱焚,如此环境下还想保持一些名义上的伦理道德,未免有些求全责备。

只能说,那些保持了伦理道德的更值得尊重而已。

而换到吕布那里自然也是有一大把理由的……一来大乱在即,漂泊辗转的他确实急切需要掌握一股力量,县官不如现管,而江夏就在眼前;二来孤身在外,他也确实缺乏安全感,需要一个可靠盟友;三来汝南袁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南方的关系网还是很有用的,而这个公认的名门对于吕布一个九原边郡武夫而言更是一种不可置疑的人生阶梯;四来嘛,所谓负信背义会招来祸患更是无稽,因为他这都是跟贾诩学的,君不见贾诩卖他吕布却能青云直上,而他吕布老老实实半生却只能落寞闲置,既如此,何妨仿而效之?

这么多理由,都是他跟自己小舅子魏续还有一堆旧部做解释的时候说出来的,不得不讲,还真挺有道理,最起码能说服他自己。

而与袁术破罐子破摔、吕布不停的找理由说服自己旧部不同,另外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的举动就显得理直气壮多了。

父死子继,家天下也,自古以来……有何不可?!

难道不该是曹操、刘备这种义兄尸骨未寒就来欺负孤儿寡妇的人更让人觉得可耻吗?

“哎呀,不想有一日,我曹操也成了趁火打劫的卑劣之辈了。”颍川许县,曹操引兵一万至此,刚刚入驻官寺就收到了一封言辞恳切的私信,却是向身侧同车抵达此处的荀彧,以及随行的曹仁、许褚等将摇头感慨。

此信来自于他准女婿孙策,这位新袭爵的乌程侯在信中向自己岳父兼亚父详细描述了他父亲死后三郡人心的震荡,讲述了自己一个十八岁无法获得官职的少年继承人是如何杂在父亲灵前辛苦支撑家业,讲述了三郡上下各层人士的无耻背叛,讲述了他的寡母是如何在葬礼上伤心欲绝,讲述他还在襁褓中的幼妹对外界全然不知……最后信中提出,希望亚父曹操与叔父刘备来一起为他稳定住局势,届时他原意将颍川交与亚父来处置,而汝南交给叔父刘备代为管制。

“孙公子这信……字字泣血啊,着实让人闻之感慨。”半晌之后,许县官寺堂中,荀彧读完此信,一时摇头不止。“只能说孙公子好文采了。”

“文采个屁!”曹操坐在许县大堂上,面色一肃,直接冷面开嘲。“若非这小子在我家中养了许久,我几乎也要信了他的鬼……文若不知,阿策这个货色,分明是个小疯狗一样的东西,跟他爹年轻时像极了,轻剽无畏,轻生轻死!你若说他一十八岁能杀人,乃是小瞧于他;若说他一十八岁能临阵斩将,重振其父武气,我也一点都不会疑虑的;唯独装模作样在我这里卖惨装哀……我直言吧,若真是他写的此信,那我只能说这绝不是孙文台的种!此信十之八九是朱治、黄盖、吴景那些人的代笔,他最多没反对罢了。”

荀彧不喜不怒,将书信从容放到曹操身前案上,然后稍微正色:“虽说子肖父是实情,但依属下来看,其人毕竟年幼,见识上还是远逊其父的……孙破虏见微知著,死前通透大气,哪里是他的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与一群不舍得富贵的部属能比的呢?”

“是啊!”曹孟德闻言一时黯然。“我兄文台是真的可惜了……仅凭他那份遗言便可知他已非昔日吴下一匹夫,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像公孙文琪那般渐收锋芒于内,而刚韧更盛,却不料死于小人之手!”

言至此处,曹操自己倒是一顿:“其实,若非死于小人之手,说不得也不会醒悟,只是事到如今,偶尔动念,也是当年緱氏山上共约身后事的情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哀伤,也就不愿思索过甚了。”

堂中随行诸多文武,皆一时沉默。

就这样,过了许久,曹操依旧枯坐不动,众人无奈,只能去看荀彧与曹仁,而荀彧却只是拢手不动,至于曹仁早就不是昔日的熊孩子了,哪里来的那个胆子?

当日无话可说,曹操也婉拒了许县县令杜袭杜子绪让出官寺的好意,转而去城门外都亭中下榻……时值秋日,天高气爽,然而曹孟德在都亭内却久久难以入睡,直到荀彧宽衣带香,孤身而至。

“文若是来劝我宽心的吗?”曹操裹着一件披风,迎着秋夜飒飒之风坐在亭舍的廊下,却是头也不抬,只是闻到香味便知荀彧至此。

荀彧拢手立于曹操身后,缓缓言道:“明公,我知道你与孙破虏情同手足,义同生死,但现在的问题是,天下大局摆在那里,若中原不能一体,何谈将来重扶汉室?而若想要维持中原一体,这汝南、颍川、南阳三郡在谁手中皆可,却独独不可在孙氏手中……还请明公多多思量,以大局为重。”

“我懂。”曹操愈发黯然。“我懂,这南阳和颍川皆入我手才是最佳的……只是文若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下大局是一回事,这私人情分又何尝不算一回事呢?而且我兄刚死,我若逼迫太甚,天下人怎么看我?会不会有英雄豪杰之士因此恶了我呢?天下事哪里是非此即彼呢?”

荀彧心中微动:“明公莫非是在忧虑刘豫州吗?”

“玄德是个英雄,是条卧淮真龙……”曹操恳切言道。“我是在忧虑他不错,但却不是忧虑他会率淮南之众抢先入南阳,而是忧虑他会恪守本分……他万一以豫州刺史的名义名正言顺占据汝南后,拿着此信便转身而退,届时我就更会被放在火上烤了。”

“属下却有别的看法。”荀彧从容而答。“若刘玄德真的是个英雄,就不会在收信后真的退走。”

“你是说他会去取南阳?”

“或许,但说不定会坐在汝南一声不吭,既不失了他的仁德之名,也不让明公为难。”

“他为何这么做?”曹操终于回过头来。

“因为他若是真英雄,就该明白什么是大局!”荀彧正色答道。“所谓英雄,一者不负天下,二者不负己心,三者自成伟业!”

“我知道了。”曹操缓缓点头,却是忽然起身。“文若自去吧,我也要歇了……”

荀彧躬身告退,而曹孟德也转身归入亭舍内,但睡到五更天蒙蒙亮的时候,其人却又忍不住翻身起床,也不带侍卫,也不叫他人,只是裹着披风哆哆嗦嗦走出位于许县城门边的都亭,其人本想借着头顶晨光往城边上的军营一行,却不料甫一出亭舍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就信步往湖泊踱步而去。

话说,时间已经来到七月末八月初这个节点,秋收都已经开始了,若是白日光线好的时候,必然是满目山野青黄之色,让人望之忘忧,而此时曹孟德原本想看皱一池秋水,却不料来到池塘畔才发现,秋水虽在,却已经铺满青黄落叶,满塘无风自皱……曹孟德驻足于此,也是久久未动。

其实,曹操比谁都清楚,孙坚之死对于盘踞在中原腹地的孙氏政权而言,宛如泰山崩塌,而正如荀彧所言,孙坚既死,那这中原腹地谁都能占据,唯独孙氏政权没有资格继续维持。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仅仅是因为孙策才刚刚18岁,没有任何威望和羽翼,也不仅仅是因为此时还在战时,拥有荆襄6郡之力的敌人刘表就在跟前,迟早会摆脱束缚发力,更重要的一点是,孙氏政权本身太过于依赖孙坚本人了。

从内到外,皆是如此。

从内里而言,这个政权固然在表面上维持住了一个看似稳固的统治,可内里却根本禁不住动荡……他们掌握了昔日大汉帝国最腹心、最精华的一片土地,却和之前的袁术一样无法吸收这片土地的精华,与这片土地真正融为一体,所有的一切宛如没有地基的大厦。

他们政权主体人员是以孙氏家族为核心的江汉徐杨一带的游侠、江匪、豪强、老卒,或许后来还收纳了零散的本地偏门豪强人物,却没有多少本地士人系统性的参与到政权主体建设中去,能够维持势头全靠不停的对外扩张成功;

他们掌握了本地名义上所有的官职,理论上统帅一切,却没有通过屯田和对豪强的收买掌握真正控制本地民力、物力,能够让这些人战战兢兢,维持服从状态,其实全靠横行中原的孙坚及其部属的武力震慑;

他们确实拥有一支强悍而善战的军队,却是孙坚凭着个人魅力与资历统合而成,而且内里也太杂太乱,更要命的是相对于本地而言这依然是一支外来军队。

除了政权对内无法有效控制地方以外,孙坚的死亡对于从外部维系政权的打击更是简单直接……孙氏政权能够成为中原四强之一,能够和他曹操,还有刘备、陶谦这些人结成同盟,能够和公孙珣达成不战默契,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孙坚本人!

曹操和刘备的义兄是孙坚,公孙珣认可和欣赏的也是孙坚,陶谦、朱儁依仗的西面盾牌还是孙坚,刘表畏惧、吕布忌惮的同样是孙坚……其他人算什么呢?

整个孙氏政权,地盘广大、人口众多、军队强盛,却宛如空中楼阁,一开始就全然依靠孙坚个人的威望、能力、私谊、资历来维,而此时孙坚既死,那孙氏政权的崩塌恐怕就在眼前了。

实际上,孙文台本人死前清醒的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要求子女家人扶灵往江东而去,并公开允许自己的部属投靠曹操与刘备……这是一个领袖与男人死前能为部属和家人所做的一切!

如果他的家人按照这个遗言扔下一切归乡的话,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势力会对他的家属作出多余动作,刘表恐怕都会沿途礼送,曹操、刘备、朱儁更会尽全力照顾他们;如果他的部属按照这个遗言各自投奔曹刘的话,那曹操和刘备一定会甘之如饴,双方之间将不会有一种类似于‘降将’的隔阂。

但是,孙文台常年征战在外,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才十八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而他的那些部属们也各不甘心……原因很简单,孙文台能够认识到局势不可挽回,但他的部属和才十八岁的孙策又怎么可能明白呢?

就算是明白,这么大的地盘,谁又能轻易舍得呢?

只不过,这天下间有些东西太过重要和宝贵,不是舍得不舍得就可以决定留在手中的……曹孟德立足于秋塘之畔,观望许久,既不知许褚早就偷偷跟来立于身后,也不觉日头渐渐东升,更不晓得无数将领、本地官员前来请谒却被荀彧、曹仁给阻拦了回去。

而日上三竿的时候,其人终于是转身归入都亭内,却又开始亲自磨墨铺纸、提笔回信给自己的好女婿兼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