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让天子启很放心了。
——这就好比在后世,你和朋友合伙做生意;
若是你朋友说怎么怎么离不开你,怎么怎么舍不得你,你俩感情多少多少年、怎么怎么好,那你就要小心了。
因为某一位加钱居士说过:感情深浅,只影响单子的价格。
真要是信了,哪天被人卖了,说不定都要给人家数钱。
但他若是说:没了你,我们的生意会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会失去你提供的渠道、人脉、技术,离了伱这生意就没法做,那你就可以放心了。
因为感情这个东西,没人说得清,看不见、摸不着,也没人能辨别真假。
嘴上说着怎么怎么至死不渝,转头就拿刀捅腰子的人,天下不知凡几;
嘴上骂的你狗血淋头,真有事儿时却对你不离不弃,也算不上少见。
唯独事实——唯独客观存在的需求和利益,是肯定不会骗人的。
对你有需求、需要你为他提供利益的人,才肯定不会背叛你。
当然:除非背叛你,能为他提供更大的利益。
很显然,刘荣——太子刘荣,对天子启有需求,而且是很大的需求。
刘荣需要天子启尽可能长久的活下去,尽量多为自己争取几年时间——宝贵的发育时间。
最好能把东宫窦太后熬死,就更好不过。
而在羽翼丰满,至少是丰满到可以和东宫斗个有来有回,而不是被一招秒杀之前,就算刘荣真是个败类、人渣,哪怕是出于现实角度的考虑,刘荣也绝不会希望天子启早点咽气。
这,便是天子启要的答案。
——客观存在的利益需求,才是真正能让天子启心安的关系纽带。
与之相比,什么亲情、恩情之类——天子启渴望,但并不相信。
因为在天子启的人生当中,还没有过哪怕一次——没有过哪怕一个人,因为对天子启的感情,而中止某个对天子启不利的决策。
先太宗皇帝、故薄太皇太后;
东宫窦太后、馆陶主刘嫖;
乃至梁王刘武——从不曾。
从不曾有一个人对天子启说:唉,好吧;
既然你是我孙子/儿子/弟弟/哥哥,那我就给你个面子;
既然这件事让你不爽,那我就不做了吧……
“太子,很了解朕。”
“知道朕信什么,不信什么。”
思考结束之后,天子启便再度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悠哉游哉的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嘴上也有一搭没一搭和刘荣说起话来。
见此,刘荣自知通过了考验,便也随之咧起了嘴。
“知子莫如父。”
“知父,亦莫如子。”
“——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臣不敢妄言‘尽知之’。”
“但儿臣知道:父皇最不信的东西,或许,就是血亲情谊了……”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由衷地为天子启的遭遇——无论是昨日,还是先前整个人生的遭遇,而莫名感到了一阵唏嘘。
世人皆说:天子者,富拥天下也;
凡天下地上存在的一切,都是皇帝唾手可得的。
却不知世人眼中,最稀松寻常、最容易得到的情谊——尤其是‘与生俱来’的亲情,却是天家几乎无法拥有的极端奢侈品。
想拥有吗?
那你就做好断送江山社稷的准备吧……
“太子信吗?”
摆弄着棋盘,天子启面上笑容依旧,只眼底深处,却在刘荣看不见的角度,不时闪过几缕自嘲。
冷不丁一问,见刘荣当即愣住,不忘再追问道:“情谊。”
“血亲之情。”
“太子,果真相信吗?”
···
“相信自己的母亲,会一直以自己为先,事事以自己为主;”
“相信自己的弟弟,会一直像敬重父亲一样敬重自己,永远都将自己的话视为天理。”
“太子,信吗?”
无时不在的考验。
刘荣很清楚:这无疑是天子启信手拈来的又一桩考验。
只是这一桩考验,却并没有标准答案。
“信,却不尽信。”
自信的道出一语,刘荣便深吸一口气,母亲栗姬,弟弟刘德、刘淤——还有其他弟弟们的面容,开始依次从刘荣眼前划过。
足足过了有十息,刘荣才再度咧起嘴角。
“儿不信母亲,会事事以儿为先、以儿为主。”
“——但儿相信母亲,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句:为我儿好。”
“就算因此而做了错事,只要儿明说‘此事不可为’,母亲,便必定会听从。”
···
“儿不信弟弟们,会一直像敬重父皇这样敬重儿。”
“但至少: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会一直把儿的话记在心里。”
“就算其他的弟弟们,难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也肯定会慎重考虑儿说过的每一句话。”
“即便最终,决定不听从儿的话,也总归不至于完全悖逆……”
听闻刘荣此言,天子启先是莫名一笑;
良久,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虽然仍专注于面前的棋盘之上,面上,却也随之涌现出阵阵嫉羡。
“太子,很辛运。”
“也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