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眯眯眼,这位大叔,身上有种熟悉的气质。
“你为何要做这些契书?”一个蓄着下羊角须的老头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打破沉默,向显金发问。
为何?
显金回过头来,郑重地放下茶盅,缓缓抬眸,“宣纸,为何称之为宣纸?是因为宣城所产,方为宣纸。并不以我陈家做的,便唤作陈纸,也不以王老板做的,便唤做王纸,整个宣城的纸业好,陈家才好,你我才好。”
老叟抖了抖,手上的契书跟着扇出微风。
显金再道,“‘诚衡’出世,应天府数万名、乃至十数万名书生必将涌进宣城府,宣城的纸业将面临历来第一次的严峻局面——买家人数之众,买家要求之多,但凡宣城纸业应对不当,宣纸,当,身败名裂——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然则,突如其来的巨大利益之下,又有多少个商户抵得住这泼天的诱惑?”
“抵不住诱惑,随之而来的便是涨价、克扣原料、纸张降质、以次充好、以劣作优...在座诸位,咱们敢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仍将坚守匠人之心,绝不因牟利,而在做纸上有半分折扣?”
老叟若有所思地看向显金。
显金顿了顿,轻轻摇摇头,“没有人,有这个定力,起这种毒誓。”
显金将契书推出,“但,白纸黑字的契书,多多少少能够约束售卖行为——需牢记,君子论迹不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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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叟的眼神仍旧浑浊,却在浑浊的深处闪现了一丝亮光,“制假劣者,无需你我约束,他们终究会湮灭在时光里。”
显金清醒点头,“优胜劣汰乃,做生意尤甚。但,老伯,您可曾想过,如若放任不管,被淘汰地,或许不止某几家偷奸耍滑的宣纸作坊,而是——”
“整个宣城纸行。”
显金声音平和,但语速很快,“福建的玉扣纸、四川的毛竹纸、黄麻纸、绢纸,江山代有才人出,宣城纸一旦口碑崩坏、停滞不前,整个九州将有数百种纸虎视眈眈取而代之,这个彩头,您敢赌吗?”
老叟深吸几口气,他已经很老了,老得眼神浑浊不清,很难看清十米之外的人与物,他看不清坐于上首的那个言辞平缓但声音清脆有力的姑娘相貌如何,但他能隐约看到上首之人,后背流通着一股气。
一股极为大胆、极为韧性、极为向上的气。
这股气,像凌厉的刀,冲破藩篱的阻碍,直击云霄。
宣城呀,宣城的纸业呀,已沉寂太久。
像林中疲倦的鸟,像草原沉睡的兽,已很难窥得几十年前,产出六丈宣、八丈宣,万人空巷的盛况了。
若在他有生之年,还能得见宣纸在九州大地上闪闪发光的场景,那也无愧对他年少时,三伏天在焙房挥汗如雨,三九天在捞池冻僵手臂的辛劳。
老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软毫笔,眯着眼睛,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最后拿起第五张入会书,将契书拿得一臂之远,嘴角嗫嚅道,“宣城纸业商会入会书...会长,陈记贺显金;副会长,恒记恒帘;副会长,恒记恒溪...凡入会者,需遵法条守底线,贯通契书之要...”
群雁北飞,需有强壮的领头雁;狮吼震天,需有凛冽厉气的首领。
老叟抬起头,嘴上复述了一遍显金的名字,“贺显金。”
显金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我。”
老叟方展眉笑言,“宣纸,靠你了。”
一语言罢,老叟用力蘸上印泥,在入会书上摁下指印。
显金心神激荡,深吸一口气,微微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