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程敏政被带到了问案房中。他兀自不跪,高傲的昂着脑袋。
钱宁大怒:“大胆!犯官为何不跪?”
程敏政正色道:“我并不是犯官!皇上没有给我定罪,更没有剥夺我的官职。”
“我现在还是礼部右堂,朝廷的正三品大员!即便涉及钦案,过堂也可以勉跪!”
钱宁下令:“左右,打断他的腿,看他跪是不跪!”
李东阳却制止了钱宁:“钱佥事。程敏政说的对,他现在还是春官右堂,可以免跪。”
常风发话:“给程部堂搬一把椅子。”
钱宁道:“常爷.”
常风重复了一遍:“搬一把椅子。”
常风的跟班,副千户张采给程敏政搬了一把椅子,程敏政坐定。
常风质问程敏政:“你是否泄露了考题给唐寅、徐经?”
程敏政高声道:“我从未泄露考题给任何人!我也是十年寒窗,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上来的榜眼!”
“我知道读书人点灯熬油,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处!”
“我更知道每一个读书人,都渴望在公平公正的贡院号房内拼搏功名!”
“我怎么可能做下违背良心、天理,对不起天下读书人的事?”
常风从程敏政的眼神中没有看到欺骗,只看到了愤怒。
钱宁怒道:“主审官问案,犯官只需答是或不是,有或没有。哪儿那么多废话?”
程敏政咬牙切齿的说:“没有!”
常风又问:“在会试开始前半个月,你是否见过唐寅、徐经?”
锦衣卫知道唐寅、徐经前往程府拜访的事。
锦衣卫的耳目遍及京城。像程敏政这样的三品大员,平日便有三名耳目专司监视他。
他受命会试主考后,监视的耳目增加到了八人。
锦衣卫甚至神通广大到,知道程敏政跟宠爱的小妾最后一次行房时,二人喊了几声“坏夫君”、“小浪货”。
这并不是夸张。
史书曾载,洪武年间,某位大臣遇上了烦心事,在家愁眉苦脸。
翌日早朝,太祖爷便问那大臣因何事心烦。
大臣惊讶不已:皇上竟知我有苦恼?
太祖爷随手从袖中抽出一张小相,画的正是大臣愁眉苦脸表情。
也就是说,那位大臣在家里心烦时。一双锦衣卫的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
那缇骑还颇有兴致的提笔画了他的小相。
007一类的精英特工,不止存在于不做人的现代带英。还存在于大明锦衣卫。
程敏政没有否认:“我见过唐寅。但没见过徐经。”
常风追问:“你为何要在考前见本科考生?”
程敏政答:“简单。读书人哪个不好为人师?为人师者,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
“唐寅才名冠绝天下。换任何一个人当主考官,也会希望在考前见一见他的风采,试一试他的学问。”
常风话锋一转:“你觉得他的学问如何?”
程敏政道:“学冠古今!我见过他后就料定,他必是本科会元。殿试必进一甲前三!”
常风喝了口茶:“你知不知道,会试结束后,杏榜公布前。唐寅曾当着鸿宾楼数百举子的面,说了一句狂言。”
“本科会元,必是我唐寅!”
程敏政答:“听说过。当世第一才子不狂,还叫第一才子嘛?唐寅有魏晋遗风,说出这样的话不稀奇。”
“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会试.呵,恐怕唐寅把墨泼在脸上,脸滚答卷,都能进入杏榜!”
“只需七八成功力,认真些提笔作答,便能荣登杏榜之首。”
“你可知道,撕去糊名时,唐寅比第二名徐经多了十五数。比第三名多了十九数!”
会试的名次,是以五种阅卷标记算“数”多寡排定的。
圆圈为五数,三角为四数,斜杠为三数、竖杠为二数,叉没数。
殿试时,亦是这个排名规则。不过多了一个规定,打叉超过两个,最多只能列三甲。
钱宁听不下去了:“常爷,听他一张巧嘴巴巴的。不给他上刑,看来他是不会招认了。”
“依我看,大记性恢复术给他上一遍。他清不清白自见分晓。”
李东阳冷笑一声:“呵,上刑?连跪都可免,何况免刑?给他上刑,需皇上钦旨!”
常风道:“先将程敏政带下去吧。”
程敏政被带出了问案房。
常风说了一句中肯的话:“程敏政的表现,不像是心中有鬼之人。”
李东阳大喜过望:“你可算说了一句公道话。程敏政这人我清楚,虽然迂腐,但性格孤傲。”
“他怎么可能在国家抡才大典徇私舞弊,丢掉读书人的良心?”
常风没有搭李东阳的话,直接下令:“带唐寅。”
唐寅被人带到了大堂之中。他见到常风脱口而出:“我好像见过你。”
常风微微一笑:“是啊,在鸿宾楼见过。咱们也算是有一面之缘。”
钱宁爆呵一声:“跪下!”
其实按照规矩,举人也可以见官不跪的,即便犯了案,也得等学政衙门革除其功名后,才能令其下跪。
不过唐寅一介书生,哪里见过诏狱这骇人的架势?早就吓破了胆。
“噗通”。唐寅跪倒在地。
常风道:“本科主考程敏政,是否给你泄露过考题?”
唐寅答:“从未!”
常风又道:“你十五天之前去程府,与程敏政在书房密谈。都谈了些什么?”
唐寅答:“算不得密谈。我只跟程大人聊了诗词、制艺。哦,听程大人的话音,他似乎有意收我为约定门生。”
“他没有给我泄露过关于考题的只言片语。”
唐寅虽狂,却不傻。他只说了一半儿实话。却未招认,程敏政曾暗示他在考卷上做暗记,阅卷时加以照顾。被他婉言谢绝。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时候把实话全说了,不是给自己增加嫌疑嘛?
唐寅的选择是对的。泄露考题算舞弊。收约定门生,暗示在卷中做暗记,上纲上线一点说亦算舞弊。
常风这么多年查了那么多案,审了那么多人,自然能看出唐寅眼神中的躲闪。
常风觉得,唐寅似乎隐瞒了什么。
钱宁道:“李次辅,锦衣卫给举人上刑,用不着请旨吧?常爷,要不要给唐寅上老虎凳?”
李东阳语塞。唐寅可不是什么三品大员。锦衣卫给他上刑无可厚非。
常风却道:“算了。不要上刑,先押下去吧。”
常风亦是文人,敬佩唐寅之才。他不忍给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上刑。
锦衣卫的残酷刑罚,用在一个文弱书生身上,恐怕会给他留下一生难以磨灭的阴影。致疯致傻也说不定。
常风不想一个书画、诗词、制艺大家,毁在自己手上。
再说,常风看过唐寅的档底。知道他在一年内死了父亲、母亲、夫人、儿子、妹妹的事。对他的遭遇颇感同情。
最后一个过堂的是徐经。
徐经几乎是被人搀进问案房的。这厮吓得腿都软了。
常风一拍惊堂木:“跪下!”
徐经一个老太太钻被窝,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好容易才爬起来跪好。
常风道:“徐经,你是否跟唐寅去过程府?”
徐经答:“去,去过。但程府门槛高,没让我进去。我只在门房坐了一回儿”
常风微微一笑:“哦?在门房里都干了什么?”
徐经眼神躲闪:“啊,我跟门房老头程旺闲聊了一个半时辰。等唐寅出府,我才跟着离开。”
常风问:“一个半时辰呢。你跟程旺一直在聊天?”
徐经答:“是啊。”
常风面色一变:“一个满腹经纶的举人,跟一个糟老头子仆人有什么可聊的?”
“说,都聊了什么?”
徐经眼神躲闪:“啊,聊京城的天气、风俗、饮食习惯.”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从江南来了京城,自然要询习问俗。”
常风从他躲闪的眼神中看到了欺骗。左眼欺,右眼骗!
徐经说这话的时候,右手不断有小动作。犯人撒谎,会下意识的用小动作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更别提,徐经的眼珠子,一直在往右上方斜了。
常风已经料定了徐经有鬼。
就算不擅审案的李东阳,也察觉出徐经的异常。
常风问钱宁:“钱宁,咱们还没查过徐经所说的门房程旺。抓回来,好好查一查。”
“把徐经先押下去,审问暂停几刻。我跟李次辅喝口茶,歇歇神。等程旺押回来再审。”
钱宁领命而去。
常风抿了口茶,对李东阳说:“次辅,真相可能今日内便能见分晓。”
李东阳问:“昨夜我们跟你说的话,你还是听不进去?难道真要掀起大案?”
常风道:“掀不掀起大案另说。我只问李次辅,你觉得徐经那人如何?”
李东阳沉默。他心里明镜一般,徐经那人指定有鬼。但他希望常风能将这件案子变成“误会一场”。故不便明言。
常风道:“看徐经穿金戴银,抓他的时候,随身荷包里装着一袋子碎金子。袍袖的暗兜里,放着一沓银票,有一千多两。”
“看来这徐经家境不错。”
徐胖子突然插话:“徐经的籍贯是江阴。我想起来了,咱们驯象千户所,有个新招募的饲象士,名叫孙越的,亦是江阴人。”
“徐经家要是江阴豪族,孙越应该晓得。叫过来一问便知。也省得咱们找人查了。”
徐经家再有钱,也只是豪绅而已。还没资格上锦衣卫的密档。要查他的底细,没有密档可循。
常风点点头:“嗯,派人把你手下那个驯象士叫过来。”
不多时,驯象士孙越进了问案房。
常风和李东阳看到孙越目瞪口呆!
想不到世间竟有此等肥胖之人!徐胖子在他跟前,简直就是小胖见大胖。
好家伙,这孙越恐怕得三百多斤,简直就是一座肉山。虽是男人,走起路来两个大锤子一抖一抖的,堪称波涛汹涌。
那大脸盘子,简直就是一口大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