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处最痴绝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0793 字 2个月前

屋外有个满身寒酸气的干瘦道士,抬了抬眼皮子,只见一道璀璨剑光划破天幕,转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张陌生脸孔,收敛了剑气,黄帽青鞋绿竹杖,瞧着人畜无害,青年容貌。

老观主一见面就笑问道:“可曾被她睡了?”

小陌无奈道:“不聊这个。”

老观主却没有放过这位好友,“早就劝过你,看开些,你睡她她睡你,有什么两样,谁睡谁不是睡。”

小陌说道:“碧霄道友,你再这么聊天,我就走了。”

屋里屋外的两个弟子,都好奇万分,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师父如此不见外。

他们的师父,可不是一个喜欢跟人开玩笑的道士。关键对方竟然还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观主大笑着伸手抓住小陌的胳膊,“走,喝酒,依旧是自酿的酒水,看看手艺比起当年,有无精进几分。”

小陌以心声说道:“有两件事,要与碧霄道友打个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镜的归属,和一个小姑娘的根脚嘛。”

老观主埋怨道:“道友,万年未见,重逢不易,怎么一见面就聊这些琐碎事,无趣至极。你真要愿意扯闲天,哪怕是聊贫道的那个便宜师侄也好啊。”

老观主所谓的便宜师侄,当然就是上杆子喊师叔的白玉京陆掌教了。

陆沉有五梦七心相,其中一梦一心相,很难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来好似一条漏网之鱼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经被陆沉收回的儒生郑缓,是五梦之二。

藕花福地,曾经得到那只银色莲花道冠的“呆若木鸡”俞真意,还有那只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是陆沉在修行路上,由大道显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着坐在一张木桌旁,桌面如水纹微动,细看之下,竟是有别于莲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与那青年道士笑着自我介绍一番。

刚刚成为老观主大弟子没几天的王原箓,满脸受宠若惊,身穿棉布道袍的干瘦道士,其实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听到那位前辈的介绍,王原箓赶忙稽首,就差没有以头点地了。

老观主笑着点评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焉儿坏,好苗子。”

王原箓觉得这两个说法,都跟自己没关系,只是没胆子反驳。

小陌点头道:“修道资质之好,实属罕见。”

“至于屋里那个帮着炼丹的,不提也罢,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还算勤勉了。”

“大器晚成,不耽误他成为后起之秀,修行一事,只要达到资质这道门槛,就要比拼后天努力和一点运气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记名弟子,运气能差到哪里去,想必未来山巅,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内那个忙着炼丹的小道童,听见了这番暖心话,差点没感激得当场落泪。

老观主咦了一声,“道友好像还没喝酒啊。”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说,我们先忙正事。”

当然就是喝美酒了。

老观主一挥袖子,桌上摆满了自酿的三种酒水,还有三碗白碗。

三种年份的仙酿,分明名为百年,千秋,万岁。

小陌听过碧霄道友的解释,就先拿起一壶百年酒,不着急喝其余两种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满一碗酒水,仰头满饮一口闷,再倒了两碗,都是一口饮尽。

与碧霄道友酿酒与饮酒,从不知劝酒为何物。

老观主亦是如此喝酒,陪着小陌,连干三碗。

老观主突然皱眉道:“怎么回事,那把飞剑?”

小陌笑道:“剥离出去了,送给了一个资质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箓已经挪步,去茅屋檐下那边蹲着双手插袖了,听得眼皮子打颤,飞升境纯粹剑修,做事都这么豪爽吗?

老观主抬起手,掐指一算,“这个小丫头片子,资质是好,属于那种应运而生的天材了。你这把本命飞剑,若是认了师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摇头道:“没有师徒名义,无所谓的事情。”

老观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才对味。”

桌上的百年酒,数量反而最少。

由此可见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脑袋,立即起身,从袖中摸出两件见面礼,走向茅屋那边,分别送给檐下的青年道士,和屋内的炼丹少年。

都没跟这位出手阔绰的山上前辈如何客气,一个是真心穷怕了,一个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观主以心声问道:“何时才算还完债,真正恢复自由身?”

小陌意气风发,伸手指了指满桌子酒水,“一张桌子两道友三种酒,岂不是早就自在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老观主笑着点头,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郑居中?”

这家伙在天外跟余斗干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过双方都有默契,不会往死打,毕竟犯不着。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除了压箱底的几手绝活不宜过早抖搂出来,否则就算是那种点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浅,手段多寡,杀力高低,防御强弱,就都差不多有数了。

小陌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跟这位郑城主打过照面。”

老观主随口说道:“那把古镜你带回落魄山便是,至于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根脚来历,大致与青冥天下翥州某个宗门,有些渊源,不过岑鸳机的前身,来头不如那个叫朱鹿的那么大,让陈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陆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小陌都没有道谢,只是抬了抬酒碗,一饮而尽。

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显而易见,陈平安还是小觑了小陌跟老观主的私谊。

老观主没来由笑道:“遥想当年,那么一长串队伍,跟在个头别木簪的道士屁股后头,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怀念啊。”

小陌点点头,记得当年走在队伍最后边的“哑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当时跟在“仙尉道长”身边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几乎都得道了,最不济也是个地仙。

老观主喟叹一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说道:“不管是求道之心,还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这句话,虽然是……大实话,依旧听得屋内少年汗毛倒竖,身体紧绷,就怕外边掀了酒桌就干架一场。

王原箓双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着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前辈,学到了学到了,竟然还能这么当访客?

他们心知肚明,这可是师父他老人家最不爱听的一句话了,没有之一!

陆沉不敢说,女冠吾洲同样不敢说,白玉京天仙道官不敢说,甚至整个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都没谁敢说吧。

不曾想老观主只是举起酒碗,洒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只跟落宝滩碧霄洞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观主放声大笑,心情畅快。

在落魄山那边,没能见着陈平安和裴钱,李槐就带着狐魅韦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邻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释什么。其实小时候穿开裆裤那会儿,虎头虎脑的李槐,就经常跟妇人婆姨们凑一堆,听她们聊家长里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来自大骊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为人妇、连孩子都已成亲的石嘉春,妇人当然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扎俩羊角辫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义了啊,我在京城都听说过你的大名,这么财大气粗了,就不会帮我租下一条仙家渡船,显摆显摆,好让我装一回山上的有钱人?”

董水井笑道:“财不露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还不清楚,前些年还是董半城,如今咱们该称呼他一声董半洲了。别说让挂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让董半洲白送你一条山上渡船都不算什么,就是从他指甲缝里抠出点小钱。”

董水井没好气道:“林玉璞闭嘴吧你,别忘了你小子还欠我一百颗神仙钱,非得我跟你收点利息才开心?”

石嘉春啧啧出声,使劲打量着董水井,“以前上学那会儿,我总觉得自己才是最会打算盘的,以后肯定能做大买卖挣大钱,都瞧不上铜板儿,每天只数碎银子,不曾想最后还是你最有钱,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早知道那会儿就跟你拜个把子了。”

董水井笑问道:“是去落魄山那边住下,还是我帮你在县城或者州城找个地方?”

林守一说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栈都姓董,”

石嘉春叹了口气,眼眸含笑,调侃道:“早知如此,当年在学塾那会儿就黏糊你了,甭管是大骊京城,还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儿买东西还需要看价格呢。”

董水井满脸无奈。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还有个女儿,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见过的,董水井,有没有想法?”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喊丈母娘啊。”

董水井黑着脸,“羊角辫,别太过分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别学林玉璞。”

石嘉春回过神,蓦然瞪大眼睛,直愣愣盯着林守一,“林玉璞?好个林守一,记得元婴还没几年呢,就够吓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爷啦?!”

董水井点头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时说话横着呢。”

石嘉春还是孩子气,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伸手揉了揉眼角,摆手道:“不开玩笑了,董水井,帮我在小镇找个落脚地儿就行,处州城离着落魄山还是太远了,我不比你们这些当神仙的,云里来雾里去的都是家常便饭,这一路晕船,晕得我比怀孕还难受,实在是遭罪。住在小镇就好,熟门熟路的,每天还能散散步。”

小主,

董水井点头道:“我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有宅子,不过挂在别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栋。”

林守一笑呵呵。

石嘉春就选了桃叶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说石嘉春晕船,让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帮着掌舵。

到了桃叶巷那处宅子门口,董水井打开门,绕过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成的影壁,进了前院,问石嘉春满不满意,石嘉春说小时候做梦都想住这边,有什么不满意的。董水井再将一串钥匙递给石嘉春,说宅子空得久了,只是让人定期打扫,所以很快就会有几个州城客栈的女子,赶来这边打扫庭院。林守一还是笑呵呵,石嘉春就是啧啧啧。吃力还不讨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骂一句。

林守一问贵府有没有备好的茶叶,董水井说自己也没来过这里,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柜,约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缘故,就没找着,他们就与石嘉春聊了会儿,然后去找李槐。石嘉春没有跟着,说自己逛逛去,她出了院子,独自散步在故乡,骑龙巷压岁铺子跟草头铺子相邻,早先都是石嘉春她家的产业,后来因为举家搬迁去了京城,就转手卖给了陈平安。

眼角已有鱼尾纹的妇人,在压岁铺子花钱买了几块糕点,石嘉春眯眼而笑,味道依旧很好。

这些年的相夫教子,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昔年学塾同窗们,一个个飞黄腾达了,她只需替他们高兴就是了。

石嘉春走着走着,没来由有些伤感,想念齐先生了。

先前听林守一说陈平安也在一个小村子开馆蒙学了。

不知为何,石嘉春没有半点意外。

记得年少时,她曾转头望向窗外,看到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门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约莫是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缘故,衬托得少年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几次张嘴又抿嘴,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终于喊出一声齐先生。

齐先生走出学塾,站在少年跟前,身材修长的教书先生,微微弯腰低头,羞赧的草鞋少年双手递出一封书信。

刑部侍郎赵繇,喊了处州刺史吴鸢一起喝酒,没有选在处州刺史官邸,而是挑了一栋酒楼,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则喊来了宝溪郡太守荆宽。从一国计相转任刑部尚书的马沅,官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国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处尘封多年的小镇旧学塾外边,曾经同样在此教书多年的老夫子,转头望去,就看见了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马瞻嘴唇微动,轻声喊道:“君倩师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见着了先生,可别说不出话来。当年我们这拨人里边,就数你跟小冬,在先生这边,最会拍马屁,还诚恳,先生爱听。我们几个在这件事上,其实都不如你们俩。”

马瞻松了口气,笑道:“如今有了陈平安,我跟茅师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么?”

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师弟。”

当年在先生那边,也没见你这么喜欢跟我们这些师弟摆谱啊。

君倩说道:“小师弟跟你们俩还是不一样,他那不叫拍马屁。”

马瞻笑问道:“那该算什么?”

君倩认真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更合适的说法。

裴钱与师父分别,离开青杏国酒花渡后,她独自回到了槐黄县城,走在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小镇巷弄里,记得小时候去学塾上课,时常有一只白鹅在这边蹲点似的,双方追逐打闹,如江湖仇家见了面,分外眼红,几乎每天都要过过招。打得兴起了,扯住白鹅的脖子,就往墙上丢去,小老弟走你一个……当然她会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当的高手,毕竟难寻,必须珍惜。

只是后来闹出过一桩赔钱了事的小小风波,她就带着骑龙巷左右护法,绕道而行了。

那会儿师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

书上说了,由奢入俭难,以前裴女侠在南苑国京城一个人闯荡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当饭吃的,顿顿管饱,可不能到了师父家里,每天光顾着过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点小委屈嘛。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是难以释怀的委屈事,谁让小黑炭记性好。

只是等到跟着小师兄 走了一趟剑气长城,见着了师父,小黑炭就真觉得没什么了。

那座传说中的剑气长城,果真比云海还高哩,到了晚上,头顶就是三轮明月,天高地阔!

返回家乡的时候,大白鹅说我们心里的每一个委屈,就是稻田里的一棵稗草。

大白鹅还说,只要一个人的心田足够宽广,就可以不用去管几棵冒头的稗草了。

裴钱觉得大白鹅说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师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骑龙巷的层层台阶,裴钱先去草头铺子跟赵登高和田酒儿打过招呼,聊了几句,发现铺子这边多出了个二掌柜的道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对方自称是林飞经,并无道号,如今拜师于仙尉道长,不是什么二掌柜,只是在这边打杂。

裴钱走入隔壁的压岁铺子,站在柜台后边板凳上看书的小哑巴,瞧见了师父,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蝇。

裴钱只当没听见,都是给人当弟子,这一点,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时候,每次喊师父,从来震天响。

石柔在店铺后院那边忙着,裴钱挑开帘子,来到后院,笑道:“石掌柜。”

石柔轻声道:“回了啊。”

裴钱嗯了一声,“师父让我们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问道:“你们吃顿饭再上山?”

裴钱点头笑道:“本就踩着点进铺子的。”

石柔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如今知书达理得就像书香门第里走出的,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钱还是小黑炭那会儿,那是真闹腾啊。

裴钱从袖中摸出一份礼物,压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顺带买的,先去了隔壁,酒儿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赶忙停下活计,搓了搓手,笑着接过手,跟裴钱道了一声谢。

老龙城上空,一艘来自桐叶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栏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个不停,嗯,那就叫谄媚,栏杆旁站着一个悬酒壶佩狭刀的红衣女子,大概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般场景,把一旁谢谢给看得很是羡慕,又不敢流露出来,于禄询问崔东山,这艘渡船会不会停泊某处云海中,因为听说那边有一种罕见的云脚鱼,他打算抛竿垂钓一番,崔东山说照理说是不停的,不过没事,咱有钱啊!

曹晴朗在给郑又乾传授一些训诂窍门和读书心得,崔东山转头说又乾啊,这可是你曹师兄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独门心法,可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啊。

郓州严州府那边的村塾,今天下了课,蒙童们一哄而散,摸鱼的摸鱼,有放纸鸢去的,各自成群结队。

赵树下在走桩,宁吉有些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为又有退学的蒙童了,都是第三个了!

最早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