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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赶紧将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关门弟子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怀疑自己会不会小题大做,别想这些,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这小子!”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事,其实好坏之别,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就可以好坏颠倒。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那边,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人,宁姚做出什么壮举都不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岁月一久,宁姚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
老人只是觉得眼前的宁丫头,就只是个想要告状都无人可告的年轻晚辈。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
她在修行路上,闭关次数,屈指可数。
老秀才这才牵起陈平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手背,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蹦出个字,“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先生。
如今茅小冬担任礼记学宫的司业,官职仅次于学宫祭酒。大官!
陈平安在自己先生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不过依旧眼神明亮,笑着回了个“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实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至于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着陈平安坐在门口长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给陈平安一半,边嗑瓜子边说道:“先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会儿已经什么都安然无恙,先生很马后炮了,不过见着了郑居中,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照旧。”
陈平安倍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之前从正阳山返回落魄山途中,众人在那条龙舟渡船上,已经商量出了个既定议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拥有单独祖师堂的门派,是一个拥有宗门头衔的“下宗”,还是在文庙那边暂无宗字头名号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是山主。米裕,种秋,崔嵬,隋右边,几个就在那边落脚修行,而崔东山和裴钱,只是去那边帮忙几年,前者主要盯着“邻居”金顶观与那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动向,后者负责与青虎宫、蒲山草堂的人情往来。
陈平安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当初跟东山聊起这件事,我看他没有兴趣揽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最早的设想,陈平安就是让仙人境的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庙那边都不用为了个宗字头名分,跟谁掰扯什么,要更名正言顺。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都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太年轻,就要早早挑起这么个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曹晴朗的治学怎么办?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东山那会儿不愿意,陈平安自然就不会搬出什么先生架子,强人所难。
可现在崔东山愿意亲自出马,就什么事都跟着迎刃而解了。
至于曹晴朗那边,哪怕相信曹晴朗不会多想,陈平安当然还是会解释清楚,反正就一壶酒的功夫,几句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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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落魄山从无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铜钱大小的雪白蜘蛛,从陈平安肩头向前一个跳跃,落地之时,已经是那个一身麻布衣衫,黄帽青鞋的小陌,与那位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见过文圣。”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陈平安就只好跟着起身。
这可是一位“万”字辈的飞升境巅峰剑修。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时候,小陌也在打量这位身材消瘦、个子不高的读书人。
双方都很正大光明,目不斜视的那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个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
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凭借着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说那个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过所谓的打架本事不高,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专指杀力高低。
毕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不过也曾有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让小陌极为记忆深刻,对方是至圣先师的爱徒之一,高冠簪缨,身材高大,剑术极高。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关于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那边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
老秀才只需要回头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就是了。其实此事半点不为难,这位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比如下宗观礼一事,咱们文庙不派俩教主露面道贺几句,像话?要是去两个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陌先点头,再作揖,“恕小陌不敢与文圣先生同辈相交,公子曾经提醒过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乡随俗,循规蹈矩,礼数不可乱。”
“其次,小陌如今也并非什么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边的一个死士扈从。”
“最后,今天小陌得见文圣,学究天人,却平易近人,小陌荣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关门弟子。
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加两蛋,再搞点姜末,围炉而坐。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一人只是独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小陌有些为难。
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陆道友聊得投缘,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有三个癖好,雷打不动,自幼就尊师重道,故而长辈缘极好。喜欢当善财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最后就是喜欢记账了,陆道友当时言之凿凿,说要是不信,等到了大骊京城,亲眼见着你家公子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就一清二楚了。
门口这边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陈平安笑道:“境界随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离着近。”
要不是小陌兄在场,老秀才就直接带着关门弟子去火神庙找封姨前辈喝酒了,有座花棚,地方荫凉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个不字,有本事站出来,老秀才就把酒水都还给他。
一起走向那条巷弄,在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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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小巷外边的三位,刘袈立即撤掉道场禁制,先与文圣抱拳致礼,老修士最近与老秀才混得很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