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炼剑

剑来 烽火戏诸侯 8980 字 2个月前

战场上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妖族开始收兵撤军。

这一场延续了两旬光阴的序幕战,妖族大军依旧未能攻到城墙。

城头剑仙依旧风采绝伦,蛮荒天下这边大妖出手次数较少,施展神通的飞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过双手之数,并且都没有真正陷阵,所以显得被剑气长城稳稳压过了一头。

在这期间,公认最出彩的两场大战,一场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剑,孤军深入,差点捣烂了一座位置相对靠前的庚午军帐,惹来两头飞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依旧不退,剑气浩浩荡荡,从城头那边俯瞰大地远处,就像凭空出现了一座凝聚为实质的小天地,无穷尽的雪白剑气,以左右为圆心,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圆,所过之境,妖族肉身与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剑气长城这边,根本见不着左右的人。

只见剑气与剑光。

前不久悄然破开瓶颈的仙人境剑仙米祜,站在依旧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边,兄弟二人,心情各异。

米祜觉得左右的剑气若是能够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剑仙当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觉得左右这厮的剑气,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说依旧喜欢独来独往的左右,与那两头飞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这一场壮阔至极的厮杀,战场是在人间大地。

那么另外一场,就真正发生了天上,陈淳安出手,竟是将蛮荒天下的一轮明月,从天幕极高处,拽下人间。

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担心那一轮越来越庞大的圆月,当真会就那么缓缓坠入人间。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旧没有拦阻,反而举头望去,笑言了一句书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誉为在亚圣一脉另起高峰的陈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各有所长,哪怕是眼高于顶的中土神洲练气士,也不敢轻言这三洲砥柱之人,不够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位自号荷花庵主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倾力出手与陈淳安掰手腕。

炼化了半数月魄的飞升境道人大妖,占尽了天时地利。

但依旧未能阻挡陈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轮大月缓缓落向地面。

所谓的缓慢,其实是一种错觉,若是真有那上古神灵、得道之人长居明月中,估计才能体会到那种风驰电掣的急坠大地。

战场之外,蛮荒天下修了道、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能够感受到那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够清晰看到那轮明月的“月宫”光景,亦有一条条了无生气的连绵山脉,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还能够看到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宫殿废墟,巨大的枯木,能够将那山脉压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尸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泽的悬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圣人,说了一句褒大于贬的言语。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在剑气长城目睹过陈淳安的此次出手,应该不会有此谬论。

而剑气长城对于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实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对醇儒陈淳安更是半点不陌生。

这也要归功于阿良的大肆宣扬,说读书人里边,陈淳安算是一个相当另类的高人,简直就是老夫子抡锤子,文武双全,能写文章,也能打架,厉害的厉害的。

不过那轮明月终究是没有被彻底拽落人间,那荷花庵主倾尽全力,与陈淳安僵持了足足半个时辰。

故而那一夜,这一轮圆月离地最近,极为硕大明亮。

这两场战事,应该就是最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了。

为剑气长城增加了不少士气,剑修出剑更快,那条汇聚了数万把本命飞剑的剑气瀑布,愈发汹涌。

只不过这一拨攻势,相较于蜂拥而上、而死的妖族大军,真正陷阵的妖族修士,还是少。

所以剑气长城剑修积攒下来的战功,大多寥寥。

所以皑皑洲那位名叫谢松花的女子剑仙,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狠狠捞了一笔战功。

妖族大军停下攻势后,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尸体晾在战场上,随意曝晒,任由剑气长城的某些剑修去战场“捡钱”。

开始尊重战死的妖族修士,尽量收拢尸体,骸骨连同所有遗物,悉数仔细清点、存档,归还后人。

剑气长城这边,自然不会允许妖族大摇大摆收拾战场。

关键是妖族大军的暂时撤退,大有学问。

有那大妖手托一只雕刻有鼠来宝样式的金壶,祭出之后,所有灵气盎然的灵器法宝,这些无主之物,自动离开战场,往那金壶急急掠去。

还有那大妖持有一只墨玉雕刻的赶珠云龙玉牌,蓦然攥紧之后,光彩夺目,一条条不过手指长度的黑色蛟龙,从玉牌当中游曳而出,远离玉牌之后,仿佛恶蛟失去了压胜,蓦然变作一条条庞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轻易激起数十丈高的尘土,试图绞杀那拨离开城头的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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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负责过一次攻城战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轻轻呵出一口气,吹皱水面,骤然生出一个无比深邃的小漩涡,宛如星河璀璨。

战场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陆地龙卷,往南边席卷而去,试图融入那只水碗。

收拢魂魄,既可以放归战场之外的蛮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宝当中积蓄起来,免得被此地剑气、剑意无形炼化,

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看似大道从来不亲人,事实上对于天时地利齐全的修道之士,会出现一种玄之又玄的亲近、

剑气长城的那么多远古剑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残肢断骸、尸骨鲜血,渗透大地,会极大改变战场的气数。

剑仙必须要处理,肯定无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够清除多少就是多少。

不然原本属于剑气长城的“天时”,就会倾斜向蛮荒天下。

这是剑修除去老大剑仙和脚下那堵城墙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战场上就出现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双方大军都已停战。

但是大妖和剑仙的出手,却越来越频繁。

不断有遗留在战场上的修行宝物,破损的灵器,被双方各自施展手段,驾驭,收入囊中。

更多是在双方争执中,当场破碎四溅。

只是相较于先前的两军对垒,如今广袤战场上,剑仙与大妖的出手动静再大,气象也还是有限。

双方停战之后,迎来一个短暂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规矩,剑修能有个长则半旬、短则三两天的喘息机会。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墙头,依旧盘腿坐在那边,关注着敌我双方的遥遥出手。

刘羡阳走到陈平安身边坐下,他要马上去与同窗好友们汇合,此次负笈游学剑气长城,重点还是那个“学”字,对于杀妖一事,不管其余亚圣一脉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刘羡阳没那么上心,如果不是陈平安坐这儿,刘羡阳都未必愿意出手,刘羡阳从来就要比陈平安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至于何时离开剑气长城,谁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陈氏圣人的意思,刘羡阳挠着头,眺望远方战场上骤起骤无的凌厉剑光,说道:“我那些战功,都算在你头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着递过去养剑葫。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后乱性,那我身边也得有个好看姑娘不是?”

听说这家伙在剑气长城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刘羡阳打算让陈平安帮自己也刻一对印章,一个直白些,就刻“刘大剑仙”,另外一个,实诚些,刻那“守身如玉刘羡阳”。

陈平安低声问道:“那个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剑后安然无恙?”

刘羡阳笑道:“也是位剑修,还有那护身宝物,没那么容易死。”

一旁齐狩那边很热闹。

来了不少人,毕竟齐狩赶在大战之时,刚好破关而出,成功跻身元婴境,此次又独自镇守一地,确实应该庆贺。

齐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头的领头人物,本身又是齐家子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十数个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陈平安的熟人,例如龙门境剑修,当时在大街上第一个守关的任毅。

还有负责守第二关的金丹境剑修,溥瑜。是一位颇为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

还有几位与他们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剑修,与那齐狩道贺是一半,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奔着齐狩的两位邻居来的,她们与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这会儿就大大方方,望向陈平安和刘羡阳,毫不掩饰她们的打量眼神,所谓的窃窃私语,也半点不窃窃。

剑气长城之上,先前轮换上阵的大战间隙,得闲时,相熟的剑修们,相互间偶尔会聊一些别处战场的事情,其中就有二掌柜与那婆娑洲的读书人,可以聊的话题,还不少。

至于死了哪位剑修,谁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毁弃了。

反而至多就是哦一声,点个头,表示知道了,就没有什么然后。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打趣道:“这不是有了,还喝不喝?”

刘羡阳跳下墙头,念叨着“走了走了”。

等到刘羡阳远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修笑问道:“二掌柜,你这朋友姓甚名甚?当下有无眷侣小媳妇?”

陈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问?”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这不是害羞嘛。”

陈平安有些无奈,方才她看那刘羡阳,就像刘羡阳没穿衣服似的,没有半点的羞涩。

她叫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观海境瓶颈剑修,与董不得是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当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开朗,极有江湖气,剑气长城的有趣事情,经过她一润色,往往就会变得更有趣,许多小道消息的源头,都来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风捉影,大多真事会让人觉得假得不行,假事却比真事更真。

当时董不得找上宁府,让陈平安帮忙篆刻三方藏书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龙湫的。

小主,

二掌柜的为人正派、童叟无欺,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是如今剑气长城的最新五绝。

剑气长城老的五绝,是那阿良的赌品过硬、唾沫洗头,隐官大人的脾气最好、从不打人,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实都与剑术、境界没什么关系。

当下陈平安和司徒龙湫,大概也算是一种高手相逢了。

司徒龙湫突然笑问道:“雁荡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气?”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宝瓶洲的一座名气不大的山,风水很好,只是暂时未能扬名,不过我有个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欢写山水游记,与我说到过这么个地方,风景奇绝,其中就有大龙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较深刻。”

司徒龙湫惋惜道:“我还以为是个闻名天下的五岳山头。”

她随即展颜一笑,“无所谓,也很好了。”

因为董不得交给她的那方印章上边,有那边款,内容颇为稀罕古怪,“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后,问了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好朋友,关于雁荡山大龙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过有个好消息,雁荡山极有可能会成为宝瓶洲新东岳的储副佐名,提拔为储君山之一,以后的名气,应该会大很多。”

司徒龙湫愣了一下,“储君之山?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后她大笑起来,“反正还是好事。”

司徒龙湫转身走回齐狩那边,一起御剑返回北边城池。

郭竹酒飞奔而来,已经蹲在了师父身边好一会儿,小声说道:“师父,放心,我不会与师娘告密的,师娘是大,可我还是更向着师父些。”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师父的家乡那边,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奇问道:“仙子?会不会放屁?放了屁臭不臭,会不会故意闷在裙子里边?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换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这个。所以换成我是仙子的话,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放屁,掀开被角儿,扇扇风,应该也臭不到自己。”

陈平安早已习惯了郭竹酒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念头,又喝了一口养剑葫里边的水丹药酒,灵气近乎枯竭的可怜水府,愈发缓解几分,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起身道:“走,找你师娘去。”

师徒二人,一起去往宁姚那边。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没有背上小竹箱,随口问道:“师父这次打杀了几头大妖?”

陈平安笑道:“师父能够保命就很不错了。”

郭竹酒转折如意,毫无凝滞,点头道:“师父开恩,暂且留下它们狗头一时半刻。”

陈平安问道:“你爹那边怎么样?”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见了,准许我先找师父,晚点回家。”

这句简简单单的言语,一个可以多推敲几分的“半路遇见”,就让第一次经历这种大规模战争的陈平安,心中的郁郁心情,生出几分暖意,如云开月明。

陈平安负责的战场位置比较居中,离着宁姚他们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远的,陪在师父身边走南闯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说不定走着走着,小师妹就超过那个儿不高的大师姐了。

一路往左手边而去,期间路过了那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吴承霈,依旧不曾出剑一次,始终在以整座战场作为磨剑石,以此炼剑。

剑气长城,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飞剑,有的可以化作一尊远古神只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阵,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缠绕飞剑,出剑即是施展五雷正法,还有神仙眷侣的两位地仙剑修,一把飞剑可以化作蛟龙,另外一把名为“点睛”,两剑配合,威力骤增,完全不亚于剑仙出剑。不一而足,无奇不有。

难怪剑气长城根本就不需要其余的练气士。

庞元济也没有离开墙头,身边跟着一个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亲妹妹,高幼清。

见着了陈平安和郭竹酒,庞元济笑着点了点头。

陈平安现学现用,笑眯眯问道:“庞兄,斩杀了几头大妖啊?”

庞元济笑道:“与你一般。”

陈平安说道:“你一个地仙大修士,与二境修士较劲什么,跌份儿。”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边,踮起脚,摸了摸高幼清的脑袋,神色和蔼慈祥,点头教训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泼出去的水,你这会儿还没嫁人呢,克制,要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绿端,别瞎说。”

少女眼角余光却望向白衣翩翩的庞元济。

陈平安和郭竹酒继续前行,陈平安瞧见了墙头某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声。

只是陈平安走出没几步,那顾见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很快发现了那个笑容和善的二掌柜,顾见龙二话不说,呼朋唤友,匆忙御剑返回城池。

小主,

宁姚那边,多出了两张陌生面孔。

醇儒陈氏子弟,贤人陈是。与婆娑洲山麓书院,君子秦正修。

两人都没有像刘羡阳那样杀妖,道理很简单,不是剑修,妖族大军无法靠近城池,帮不上什么,加上剑修出剑讲究衔接紧密、滴水不漏的配合,陈是与秦正修的一些个术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帮倒忙。

所以两位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实的游历,走遍了城头走马道,原路返回后,才趁着大战间隙,与陈三秋他们打声招呼。

因为早年从剑气长城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君子,与秦正修是一见如故的挚友,两人也是同时跻身的君子。

那位君子希望秦正修帮着自己捎话问候。

秦正修在与叠嶂闲聊。

叠嶂在说些大战内幕,说先前这一场战事,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杀伤,甚至接下来还会适当收拢战线,将那妖族大军慢慢绞杀,可是真到了紧急时刻,妖族大军兵临城下,极有可能蚁附攻城成功,就会有大量剑仙离开城头,稳稳守住前线,将战场切割出来,然后再由地仙剑修带队,下城厮杀,战力不高的中五境剑修,只需要负责守住城头。

陈三秋和晏啄蹲在一旁,在看热闹,偷着笑。学那二掌柜双手笼袖,如同蹲在田垄上盯着庄稼地收成的村夫。

如此这般细声细气与人言语的叠嶂,很少见的。

宁姚在闭目养神。

先前秦正修自报名号后,还说了自己与那位儒家君子的关系,宁姚难得开口多说几句,这才离开人群,独自一人温养剑意。

董画符在与范大澈聊着回了城池,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董画符说范大澈你这次表现不错,应该买一壶青神山酒水庆祝庆祝。

陈是突然说道:“先前应该有叛变的剑修,以损失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暗中传讯妖族。”

这是一个极其不讨喜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