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柳清风并未开口说话。
柳伯奇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
当然主要是对柳清山一见钟情后,再与柳清风柳敬亭相处,她总觉得辈分上便矮人一头。
但是柳伯奇也有些古怪直觉,这个柳清风,可能不简单。
柳清风在祠堂门外停下脚步,问道:“柳伯奇,假若我弟弟柳清山,只有一介凡俗夫子的短暂寿命,你会怎么做?”
柳伯奇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为,以后跻身上五境不难,所以我愿意为柳清山耽搁百年光阴。”
柳清风又问,“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锦绣,立志于我们儒家三不朽,并且有希望做到,你又当如何?”
柳伯奇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敢坏我柳伯奇夫君大道之人,先问过我佩刀獍神和本命刀甲作答应不答应。”
柳清风摇摇头。
柳伯奇皱了皱眉头,“那要我如何做?”
柳清风轻声道:“大事临头,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择,我希望弟媳妇你能够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虑问题,不可第一个念头,便是‘我柳伯奇觉得如此,才是对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岖,打打杀杀,在所难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现在就可以与你说明白,以后肯定免不得你要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
柳伯奇原本听到那个“弟媳妇”,十分别扭,但是听到后边的言语,柳伯奇便只剩下由衷佩服了,展颜笑道:“放心,这些话说得我服气,心服口服!我这人,比较犟,但是好话坏话,还是听得出来!”
柳清风如卸重担,笑道:“我这弟弟,眼光很好啊。”
柳伯奇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神仙,对我们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
柳伯奇照做了。
却发现柳清风一样遥遥拜了三拜。
柳伯奇心情有些沉重。
柳清风轻声道:“如果没有意外,很快我就会被柳氏族谱除名,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长了。到时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书,想要放弃远游,无论当时你们是在宝瓶洲还是中土,如果他执意要返回狮子园,跟我兴师问罪,你一定要拦下他,护着他继续游学万里。”
柳伯奇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仍是点头,然后苦笑道:“这么快就要我做恶人?你倒是不见外。”
柳清风转移话题,“听说你狠狠收拾了一顿柳树娘娘?”
柳伯奇开始心虚。
柳清风眯眼而笑:“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本来想着还需要再过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谢谢你了。”
柳伯奇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彻底认同“柳氏家风”。
远处,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
发现兄长与心爱女子相谈甚欢,只要兄长点头,那自己与柳伯奇这门婚事应该是稳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来,这位尚且年轻的读书人,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难事了。
————
陈平安一行人顺利进入青鸾国京城。
这是继老龙城之后,再次给人以人间熙攘的繁华感觉。
陈平安到底还是给了朱敛一些金银黄白物,由着他去购买那些让石柔深恶痛绝的书画。
陈平安自己也找了家百年老字号铺子,买了好些一文钱一分货的精美宣纸。
在入城之前,陈平安就在僻静处将竹箱腾空,物件都放入咫尺物中去。
崔东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栈提及过这场争辩的内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鸾国籍籍无名的白云观,所以陈平安就刻意绕过此地。
总觉得好运气在狮子园那边用得差不多了,千万别太招摇,主动闯入云林姜氏和青鸾国唐氏皇帝的视野。
在闹市一栋酒楼大快朵颐的时候,京城人氏的食客们,都在聊着临近尾声却未真正结束的那场佛道之辩,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不论是礼佛还是向道,言语之中,难以掩饰身为青鸾国子民的傲气。其实这就是一国国力和气数的显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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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在一些地方见过,比如在风雪之中的大骊边军斥候身上见过,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见过,在老龙城那辆马车的少女身上见过,在倒悬山也见过。
附近几张桌子都在说一桩京城刚刚发生的妙事,广为流传。
陈平安便听着,裴钱见陈平安听得认真,这才稍稍放过剩下那半美味真美味的烧鸡,竖起耳朵聆听。
朱敛便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将一只鸡腿收入碗中,给眼疾手快的裴钱以筷子挡下,一老一小瞪眼,出筷如飞,等到陈平安夹菜,两人便鸣金收兵,等到陈平安低头扒饭,裴钱和朱敛又开始较量高下。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对活宝,只是好奇那场看似偶遇的打机锋。
原来昨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有个进京书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伞在雨中。
于是有了一场妙不可言的对话,内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长,给陈平安附近几座酒客琢磨出无数玄机来。
当时书生询问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说他在雨中,书生在檐下无雨处,无需渡。书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声,自找伞去。最后书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惊叹这位禅师的佛法高深,说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为即便书生也在雨中,可那位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为他手中有伞,而那把伞就意味着苍生普渡之佛法,书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禅师渡他,而是心中缺了自渡的佛法,所以最后被一声喝醒。
实在是很难从裴钱眼皮子底下夹到鸡腿,朱敛便转为给自己倒了一碗鸡汤,喝了口,撇嘴道:“味儿不咋的。”
陈平安笑道:“你骨子里还是读书人,自然觉得味道一般。”
朱敛点点头,“可不是,劳心劳力还不讨好,换成是少爷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伞去,为那书生遮风挡雨,捎他回家,说不定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头给雨水打湿了,还不被那人念你们的好。换成是臭牛鼻子的话,估计都没这些事儿,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问道:“若是一声喝后,禅师再借伞给那书生,风雨同程走上一路,这碗鸡汤的味道会如何?”
朱敛晃了晃碗里的鸡汤,笑道:“可能就会好多了。”
石柔算是听明白了。
裴钱听得迷糊,何况还要忙着啃鸡腿。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别光吃鸡腿,多吃米饭。”
裴钱使劲点头,身体微微后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得意洋洋道:“师父,都没少吃哩。”
青鸾国京城这场佛道之辩,其实还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烂了佛像当柴火烧,还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可谓振聋发聩,难免引人深思。
青鸾国道士反而少有惊世骇俗的举动言语,温温吞吞,而且据说各大着名道观的神仙真人们,已经在双方教义争论中,逐渐落了下风。
尤其是京城南边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斩猫公案,一开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讦佛家的突破口,但是给高德大僧们似乎早有预料,一通庄严说法,将道人们反驳得哑口无言。
陈平安听过那些传闻就算了。
吃过了午饭,带着裴钱他们逛街。
买了一对青釉围棋瓷罐。器型相对一般罐子,尺寸硕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为不易。店主所说此物曾是烧造极少的云霄国宫廷御用,应该不假。
陈平安是烧瓷出身,这份眼光还是有的。关键是棋罐连盖,并非后世增补,所以贵就贵了,一对罐子,店铺开价五十两银子,陈平安掏得心甘情愿。
再给裴钱买了一只手捻小葫芦,雅称草里金,个头极小却品相极好,当初在狮子园墙头上,女冠柳伯奇就用类似模样的小葫芦,收了那头蛞蝓妖物的真身。
当然这只黄皮小葫芦,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寻常物。
陈平安一眼相中,见裴钱也看得目不转睛,就买了下来。
因为在裴钱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是师父陈平安这样的,得有个装酒喝酒的物件儿。
这只一看就死贵死贵的小小黄皮葫芦,裴钱觉得跟她岁数刚好,裴钱当然没敢开口讨要,见陈平安主动买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嚷嚷着有酒喝喽。
结果一板栗打得她当场蹲下身,虽然脑袋疼,裴钱还是高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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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输了,输了。不是佛法输了,是我们输了。”
年轻僧人满脸泪水,望向远处,“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窟。我错了,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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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白云观,一位又给小道观附近妇人,带着丢了纸鸢的孩子大骂不已,中年观主躲得远远的,那个小道童哭着过去,找到观主师父,伤心道:“师父,我们不如把那几棵树砍了吧,经常讨街坊邻居的骂,香客又给骂跑了,接下来我们真就没有香火啦,会挨饿的,师父以后也会买不起那些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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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观主当然不会砍去那些古树,但是小徒弟哭得伤心,只得好言安慰,牵着小道童的手去了书斋,小道童抽着鼻子,到底是久经风雨的白云观小道童,伤心过后,立即就恢复了孩子的天真本性,他还算好的了,有师兄还被一些个埋怨他们晨钟暮鼓吵人的悍妇挠过脸呢,反正道观师兄们每次出门,都跟过街老鼠似的,习惯就好,观主师父说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热得睡不着,师父也会一样睡不着,跑出屋子,跟他们一起拿扇子扇风,在大树底下纳凉,他就问师父为啥咱们是修道之人,做了那么多科仪功课,心静自然凉才对呀,可为啥还是热呢。
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是笑。
小道童就会气得从师父手中夺过扇子,好在观主师父从来不生气的。
这会儿,把雨后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学书籍给孩子看。
中年观主继续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书籍。
先前他看到一句,“为政犹沐,虽有弃发,必为之。”
他便开始提笔做注解,准确说来,是又一次注解读书心得,因为书页上之前就已经写得没有立针之地,就只好拿出最廉价的纸张,以便写完之后,夹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爱看书,以前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