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天地通

剑来 烽火戏诸侯 5563 字 5小时前

以德报德,既是蚬感激那位年轻剑仙的一场兵解,助她脱离苦海。

尤其是对方故意取出两把远古神灵用以震慑蛟龙的狭刀,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言语,和一场慨然交心的君子之约,“昨日”结束了,“明日”至少宝瓶洲依旧有此狭刀。以后的蛟龙之属若是胆敢作祟,便会见此刀光。若是契合大道作为,便是护道。

所以蚬承情,七千年来积攒的天殛威势,便温顺了几分,才会被陈平安单凭一己之力给封禁起来。

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就要以“更大”、却不是“更多”的粹然神性,来填补“人性”的窟窿。

施舟人问出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你为何不向文庙求助,预支一笔大功德,将这份天殛打散,让浩然人间分摊此物?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该有任何心结才对。想必不过是某些百姓少了几颗铜钱,某处水边多出几个意外的落水鬼。总好过大骊王朝才有新任国师就无国师,有你在住持朝政,大骊王朝的国祚就可以更长,大骊边军甚至是浩然将卒,在蛮荒天下就可以少死许多许多人。你既然选择了崔瀺的事功学问,这笔账,应该算得清楚才对。若是换成崔瀺,岂会有任何的犹豫?贫道若是如此针对绣虎,恐怕崔瀺都要笑出声了吧。你为何不做?陈平安,贫道恳请解惑。”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给出解释。

道不同不相为谋?施舟人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天机紊乱,算你不得,结果到头来,作茧自缚,落个谁也救你不得的下场。”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求人的一炷心香,助你补缺桐叶洲地利。更不该一意孤行,擅作主张在那边开凿大渎。尤其不该将那几位师兄积攒下来的功德,说不要就不要了。如果你不是这么大度,我恐怕要在宝瓶洲滞留很久,才能找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副此身皮囊裹缠一颗道心要漂泊很久啊。”

“偶然可能会被偶然打杀,让我们永远看不见它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它们就像山野间的花草枯荣。”

“也可能偶然与偶然打了个绳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造就出某个或大或小的必然,以偶然的面貌来给我们惊吓,或是惊喜。它们就像田垄上的一朵野花,被我们路过,看见了,也可能是稻田内的一株稗子,惹人厌烦了,随手将其拔除丢弃了,腐朽消融在大地某处。”

————

落魄山,山门口的年轻道士,转身望向神道顶部的宁姚,笑问道:“山主夫人,你当真不惜将整座五彩天下拖拽进来?”

隔壁的天都峰,陆神忧心忡忡,落魄山看门道士的这句话,问得……火上浇油么。完全不像是什么劝阻的口气和用意啊。

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之上,小陌始终盯着那个国师府内的貂帽少女。

小陌没有询问半句,谢狗似乎也没有与他解释一个字的想法。

刘飨的住处,在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旁边的邻居一户人家,是个读书读迂了的书呆子,穷酸的村学究,莫说是举人、秀才老爷,连个童生都不是。好不容易考中了,不想第二年就换了皇帝,不知耗费多少灯油钱,挣来的微末功名,新朝廷也不认账,作废了。老大不小了,经常跑去县城文庙里边对着至圣先师的塑像,趴那儿痛哭,鼻涕眼泪糊一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早已认命的老伴儿,已经懒得骂他了,言语刻薄的儿媳妇骂他是个废物,还你妈的之乎者也……儿子就笑呵呵蹲在一边看热闹,确实觉得是被他爹连累惨了,就捞不着半点好。老学究不敢还嘴,就只就敢在大白天骂世道,晚上和雨天是绝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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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年纪的书呆子,偏喜欢跟那个自称没读过书的隔壁邻居闲聊,只因为邻居劝他的法子,虽然观点十分混账,可口气到底比较像个读书人,比如会劝他一番,肚子里的学问再多,任你才高八斗,总不能放到锅里煮出几斤米饭来,还是要找点事做做。

村学究一边骂邻居不是读书人,一边心里边打鼓,去县城摆摊给人帮着写家书什么的,嫌掉价,有辱斯文,帮人告状写文书的讼棍更是当不得。下地干活,也确实没那份气力。若说栽桑养蚕,采摘茶叶添补家用什么的,村学究也没那耐心和脚力。

今天双方又凑在黄泥墙那边唠嗑,刘飨伸手接过一捧炒熟的南瓜子,与邻居道了一声谢,老学究就喜欢他这份讲文绉绉究劲儿。

刘飨笑问道:“韩老哥,怎么最近不骂大骊朝廷和当地官府一年到头不干人事了?”

老学究立即抬起头,环顾四周,神色慌张,瞪眼道:“刘老弟,这种话可别乱说!要吃官司的。我这种读书人,如果被扒了裤子光屁股在县衙大堂上挨板子,生不如死啊。”

刘飨一手端着,磕着南瓜子,笑道:“好像县衙那边就不管这些嚼舌头的话吧。先前那个你总说他身上带着官气的年轻人,只因为满手老茧,你当时还纳闷,年轻人身边的那个随从,一看就是个吃皇粮的练家子,不过当官的都是细皮嫩肉,哪有手上有老茧的道理,所以思来想去,跟我合计了半天,依旧觉得是自己看错了?还记得他进了院子,说与你借水喝,你跑去拿碗,不曾想他直接去了水缸,拿着葫芦瓢仰头就喝。”

村学究笑呵呵道:“我倒是希望年轻人真是个县令老爷来着,哪怕是六房胥吏文书也好啊,不小官喽。”

刘飨笑问道:“都说是灭门的太守破家的县令,真是个县令老爷,不管专程还顺路,来你家看过几眼,也不怕他是闻讯而来?”

村学究唉了一声,连连摆手道:“大骊再不是个东西,误了我的功名,可这种枉法事情,他们当官的,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

刘飨笑问道:“何以见得?”

村学究微笑道:“我虽非公门中人,却也不是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碎嘴婆姨。只说附近几个村里,那拨祖祖代代都是土豪劣绅的玩意儿,如今这些年变得老实了,我就晓得有当官的,以前呢,是惯着他们,同流合污,说破天去,就是大伙儿一起巧立名目,坑老百姓的钱嘛。如今则是管着他们呢。我信不过官府,却也信得过自己的眼力,呵,刘老弟,非是老哥自夸,就我这双眼睛,这辈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看人看事,毒的很。”

刘飨笑着点点头。

老人拍了拍自己胸脯,“我这辈子为啥要考取功名,为啥一定要去衙门当个官,不就是想要当个不惯着他们、只会管着他们的官?!这就叫读书人,为民请命呐。”

刘飨笑道:“当个良心不错的好官,顺便往自己兜里捞点油水?”

老人嘿嘿笑道:“当官要当好官,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家眷。”

刘飨问道:“真去衙门里边当官了,把持得住几天几个月几年,公门修行宦海沉浮,把持得住一辈子?”

老人惆怅道:“咋个晓得嘛,又没当过官。”

刘飨笑了笑,村学究看了眼天光,回过神来,一跺脚,着急忙慌道:“刘老弟,不与你扯闲天,我得去村塾接孙子去了。”

自己那个刚刚蒙学的小孙儿,那可真是个读书种子,可比自己当年看书全靠瞎蒙强多了。

近些年来,据说是大骊礼部直接拨款、再由郡县衙门支付给各地学塾先生们的工钱,是越来越多了,每个几年就涨一次,也有仍然嫌钱少的,但是一想到“明年”,也就继续教书了,而且越是偏远地方的村塾,县衙那边反而添补多些,尤其听说将来本州所有的新修地方县志,会专门为这类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们单开一篇,如此一来,连他这位村学究都有些心动了,若是真有此事,那真是我辈无功名读书人的光宗耀祖呐,只是骂了这么多年的大骊朝廷,老人到底脸薄,不好立即反悔,想着“明年”再说。

老人跑出去老远,突然转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刘飨,笑道:“刘老弟,我晓得的,你其实也是个觉得自己生不逢时的落第书生,对吧?别郁闷啦,回头咱们哥俩一起去当那学塾夫子,将来在那篇方志里头,咱哥俩一样当个邻居,啧,得闲时,再炒几碟下酒菜,喝点土烧。这日子,神仙了!”

刘飨笑道:“韩老哥自己拉不下脸去给大骊教书,就拉我一起是吧?”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读书人,刘老弟眼睛也毒。”

刘飨笑过之后,嗑完老乡递过来的南瓜子,拍了拍手掌,神色感伤道:“那么多的长远谋划,当真不顾及了吗?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啊。”

大骊京畿之地,猿蹂栈道上的青玄洞,顾璨抬起头,嘿了一声,笑道:“狗娘养的郑居中,我顾璨已经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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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居中淡然道:“怎么讲?”

顾璨伸了个懒腰,走到崖畔,远远望着夜幕渐沉沉、灯光渐渐亮起的那座大骊京城。稍稍偏移视线,是那家乡小镇。

顾璨脸上从眉心处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然后是缓缓蔓延至整张脸庞。

如今的扶摇宗宗主,昔年的泥瓶巷小鼻涕虫,某人身后的拖油瓶,他抽了抽鼻子。

“郑居中,你告诉陈平安,对错,都是我自己选的。”

顾璨咧嘴笑道:“那就最后祝这人间,人人都在书简湖。”

一张青年俊逸的脸庞砰然碎开。

“我顾璨,祝世间所有人都只遇到刘老成,刘志茂田湖君之流,永远,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都遇不到一个陈平安。”

一副肉身皮囊连同所有魂魄,如一件瓷器轰然破碎,在天地间飞溅。

早就隔绝天地的郑居中默不作声,任由顾璨选择这条道路。

天地人间兴许会对你顾璨的选择和……“誓言”,给予长远的回应。但是陈平安是绝对听不到顾璨这些话的。

郑居中举目望向这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复杂人间。

人啊。

————

陈平安已经喝完壶中酒,放在一边,问道:“千方百计,所求何事?”

施舟人哑然,如此水落石出了,你陈平安何等才智,为何还要询问?

道人的双手双脚结为劫灰飘散,只余下胸膛与一颗头颅,坦然道:“当然是迫使你身不由己,成神登天。”

“与那周密‘合道’,借助你们以神性相互拔河的机会,配合三教祖师与那位率先登天的前辈,彻底摧毁远古天庭遗址。”

“陈平安,周密,三教祖师,那位曾经单开一条登天道路的前辈,皆死。人间终于真正太平,人间是人间的人间了。”

施舟人神采飞扬,“既然崔瀺能够请三教祖师散道,贫道为何不能为人间赢取太平?”

“若非是你与周密刚好均摊‘那个一’,若非你是持剑者的主人,否则人间谁能出乎意料刺他周密一剑?”

“陈平安,助你登天,如何谢我?哈哈,逼你成神登天更恰当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询问道:“施舟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疑惑不解。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句,“道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回顾此身学道生涯,好些画面在脑海中走马看花,蓦的恍然大悟,喃喃道:“吾事成矣。吾心偏矣。”